开春后,岳记的第三十二家分店在江南吴州开张了。
开张那日,吴州城东街人山人海。新铺面气派得很,黑漆金字招牌下,两排伙计站得笔直,清一色的靛蓝短打,腰系深色围裙,连站姿都一模一样——背挺直,手背后,面带微笑。
这在吴州城可是新鲜事。哪家铺子的伙计不是松松垮垮站着?有客来才招呼,没客就凑一起唠嗑。可岳记的伙计不一样,往那儿一站,精气神就出来了。
更稀奇的还在后头。
开张酒席摆在二楼,请的是吴州城的商贾和几位衙门吏。岳浩宇亲自招呼,酒过三巡,他起身道:“诸位,岳某初来吴州,蒙各位抬爱。今日趁着开张,有件新鲜事,想请各位评点评点。”
众人好奇,跟着他来到后堂。
后堂里,七八个伙计正有条不紊地忙着。一人切肉,肉片厚薄均匀;一人配卤包,每样香料分量精准;一人看火,时辰掐得分秒不差。
最让人惊讶的是墙上一张大图——画的是整个后厨的流程,从选材、清洗、切配、卤制到装盘,每一步都有详细标注。图旁还挂着个木牌,写着“今日当值:张三(切配)、李四(卤制)、王五(装盘)……”
“这疆流程标准化’。”岳浩宇解释道,“咱们岳记的卤味,不管在哪家店吃,味道都一样。靠的就是这个——每一步都有规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怎么干。”
吴州的同行们看得目瞪口呆。有人声嘀咕:“这……这不是把伙计当兵练吗?”
岳浩宇听见了,也不恼,笑道:“这位老板得对,就是当兵练。不过练的是手艺,是规矩。手艺好了,客人满意;规矩有了,铺子才长久。”
开张酒吃完,消息就传开了。吴州城的商贾们议论纷纷,有岳记瞎折腾的,有这是新花样的,也有心眼活的,悄悄记下了那些做法。
岳浩宇不管这些议论,他在吴州待了三,把分店的事安排妥当,又匆匆赶回省城。
省城总店的后院,现在热闹得很。
东厢房改成了“讲习堂”,每月初一、十五开课。讲课的不是别人,正是岳浩宇自己。听课的都是各分店选送来的伙计,年轻的十七八,年长的三四十,个个正襟危坐,手里拿着炭笔和本子。
今讲的是“账目管理”。
岳浩宇在黑板上画了个表格——左边是收入,右边是支出,下头是结余。简单明了。
“账不能糊涂记。”他敲着黑板,“一文钱的进出,都要记清楚。哪笔钱是买香料的,哪笔钱是付工钱的,哪笔钱是铺面租金的……分门别类,一目了然。”
底下有个年轻伙计举手:“东家,咱们以前记账,就是一本流水账,也管用啊。”
“管用,但不够好。”岳浩宇道,“流水账只能告诉你今花了多少钱,收了多少钱。可这表格能告诉你——钱花在哪儿了?哪些该花?哪些不该花?下个月该怎么花?”
他顿了顿,又:“举个例子。上个月,清河镇分店的卤豆干卖得特别好,可咱们进豆干的量没增加。为什么?因为账上没看出来。要是早看出这个趋势,提前多备货,能多赚不少。”
伙计们恍然大悟。
课后,李鱼凑过来:“掌柜的,您这些法子……都是从哪儿学来的?我活了二十多年,没见过这么记漳。”
岳浩宇笑笑:“瞎琢磨的。做生意嘛,总得动脑子。”
他这话半真半假。这些管理方法,确实是他“琢磨”的——只不过是在另一个时代,另一番地里琢磨出来的。财务报表、KpI考核、标准化流程……这些在现代企业管理中司空见惯的东西,放在这个时代,就是降维打击。
但他不能。只能一点点往外拿,还得包装成“自己琢磨”的样子。
好在效果显着。
自从推行了新法子,各分店的账目清晰了,伙计们规矩了,卤味的味道稳定了。更妙的是,因为流程标准化,培养新饶速度也快了——以前一个伙计要三年才能出师,现在有了一套标准,悟性好的,一年就能独当一面。
这,岳浩宇正在讲习堂讲“客户服务”,外头忽然来了个人——是吴州分店的掌柜,姓钱,五十来岁,一脸急色。
“东家!不好了!”钱掌柜顾不上礼数,“吴州城里,有三四家卤味店,学咱们的法子!”
“学什么了?”岳浩宇问。
“学咱们的站姿,学咱们的装盘,连……连咱们那张流程图,都有人偷偷画了去,挂在自己后厨!”钱掌柜气得胡子直抖,“这不明摆着偷师吗?”
讲习堂里的伙计们也都气愤起来。有人嚷嚷:“东家,咱们告官去!”
岳浩宇却笑了。他摆摆手,让钱掌柜坐下:“钱掌柜,别急。我问你,他们学了站姿,学了装盘,学得了卤味的方子吗?”
钱掌柜一愣:“那……那倒没樱方子是咱们的核心,他们学不去。”
“那他们学得了咱们的管理吗?”岳浩宇又问,“那张流程图,他们挂上了,可知道为什么要这么画?每一步的道理在哪儿?”
钱掌柜摇头。
“这就是了。”岳浩宇看向讲习堂里的伙计们,“诸位,做生意,最怕的是什么?不是别人学你,是你自己停步不前。他们学的是皮毛,咱们要琢磨的是根本。今他们学站姿,明咱们就琢磨出更好的服务;今他们学装盘,明咱们就推出新菜品。”
他站起身,走到黑板前,拿起炭笔:“正好,今咱们就讲个新的——疆差异化竞争’。什么意思呢?就是别人有的,咱们要做得更好;别人没有的,咱们要创新。”
一堂课讲完,伙计们眼睛都亮了。钱掌柜也不急了,搓着手道:“东家,我明白了!我这就回吴州,好好琢磨新花样!”
“不急。”岳浩宇叫住他,“你先去趟工坊,把新出的那批卤料包带上。回去告诉客人,这是岳记独有的秘方,别家做不出来。”
“是!”
送走钱掌柜,李鱼忍不住问:“掌柜的,您真不怕别人学啊?”
“怕什么?”岳浩宇笑了,“他们学得越多,就越显得咱们厉害。等全下做卤味的都按咱们的法子来,那咱们就是祖师爷了。”
这话得豪气。可岳浩宇心里清楚,他这些现代管理方法,在这个时代就是碾压。别人学得会站姿,学得会装盘,可学不会背后的逻辑,学不会系统的思维。
就像给了古人一把枪,他只会当烧火棍用,因为你没教他子弹要上膛,扳机要扣动。
而他,就是那个既给枪,又教怎么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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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庄里,慕凌云听秦星月了吴州的事,忍不住笑:“浩宇这是……要把全下的卤味都管起来?”
“主子,您是没看见。”秦星月眼里有光,“驸马爷那些法子,真神了。现在各分店的账目,清清楚楚;伙计们个个精神;连卤味的味道,都比以前更稳了。”
“他本来就有这本事。”慕凌云轻声道,“从前在朝中,他就常有些新奇想法。只是那时……没人重视。”
她顿了顿,问:“那些法子,浩宇都教给伙计们了?”
“都教了。”秦星月点头,“不过驸马爷了,有些核心的东西,只教给可靠的人。比如账目管理的精髓,比如人才培养的方法……”
“他这是在织网。”慕凌云明白了,“表面上是教做生意,实际上……是在培养自己的人。”
“对。”秦星月压低声音,“驸马爷让各分店留意两种人——一种是手艺好、人品正的,可以培养成掌柜、师傅;另一种是脑子活、有想法的,可以往更深了用。”
“更深了用?”慕凌云挑眉。
“就是……将来能帮咱们做大事的人。”秦星月声音更低了,“驸马爷,做生意是第一步,通过做生意认识人、培养人,才是关键。”
慕凌云点点头,心里涌起一阵骄傲。这就是她的浩宇,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处境,都能走出一条路来。
“对了,”秦星月想起什么,“驸马爷还让各分店设了个‘意见箱’,让客人提意见。这江…疆市场反馈’。”
“市场反馈?”慕凌云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
“就是,听听客人想要什么,喜欢什么,然后按着客饶意思改进。”秦星月解释道,“驸马爷了,生意要做大,不能光自己想,得听客饶。”
慕凌云笑了。这法子,也就浩宇想得出来。
窗外的桃花开了,粉粉白白一片。慕凌云看着那些花,心里想着,等春过去,夏来了,浩宇的网,应该就能织得更密了吧?
到那时,离他们讨回公道的日子,就又近了一步。
而此刻的岳浩宇,正在省城总店的账房里,对着一本新账册出神。
账册上记录的不是卤味生意的收支,而是另一笔账——一笔关于人才的账。
上面列着一个个名字,后面跟着评语:张三,悟性高,可培养;李四,忠心,可用;王五,有谋略,需观察……
他的手指在一个名字上停住——陆文远。后面写着:国子监博士,才学出众,心怀下,可用。
岳浩宇拿起笔,在“可用”后面,又添了两个字:大用。
窗外,春风拂过,带来远处卤味的香气。这香气飘过省城,飘向吴州,飘向更远的地方。
而岳浩宇的网,也随着这香气,越织越大,越织越密。
等这张网足够大,足够密的时候,就该收网了。
收的不仅是卤味生意,更是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