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时节,岳记省城分店的后院搭起了暖棚。炭火烧得旺,几口大卤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香味能飘出半条街。可暖棚最里头那间屋,门窗紧闭,里头的人谈的却不是卤味的事。
岳浩宇坐在主位,面前摊着几张纸。左边坐着李鱼,右边是周福,对面是个生面孔——三十来岁的汉子,皮肤黝黑,手掌粗糙,眼神却亮得惊人。
“戚师傅,您再看看这个。”岳浩宇把一张图纸推过去,“这是按您的改过的,怎么样?”
姓戚的汉子接过图纸,仔仔细细看了半晌,点点头:“这回对了。弓臂用柘木,弦用牛筋,准头能提三成。就是……”他顿了顿,“岳老板,您要这东西做什么?”
暖棚里静了一瞬。
岳浩宇笑了,笑得很自然:“不瞒戚师傅,我有个朋友,在边关带兵。前些日子来信,军中弓箭老旧,射程不足,吃了不少亏。我就想着,能不能改良改良。”
这话半真半假。边关确有此事,不过那朋友,是韩铁山当年一起的,如今已解甲归田。但戚师傅不知道这些,他只知道眼前这位岳老板,不仅懂卤味,还懂弓弩。
“岳老板仁义。”戚师傅把图纸折好,心翼翼收进怀里,“这活儿我接了。不过……得要些时日。柘木得去南边寻,牛筋也得挑上好的。”
“时间不是问题。”岳浩宇从怀里掏出个荷包,推过去,“这是定金。材料您尽管寻,不够了再来取。”
戚师傅接过荷包,掂拎,分量不轻。他抱拳:“岳老板放心,三个月,我把东西给您送来。”
送走戚师傅,李鱼忍不住问:“掌柜的,您真要造弓弩啊?这可是……”
“违禁?”岳浩宇接过话头,神色平静,“咱们造的是打猎用的弓箭,不违禁。至于造出来做什么……那就是别饶事了。”
周福听得似懂非懂,可他知道东家做事总有道理,便不多问,只:“那戚师傅可靠吗?要不要派人盯着?”
“不用。”岳浩宇摇头,“戚师傅这样的人,盯着反而坏事。他祖上三代都是军器监的工匠,因为不肯给王家造那些偷工减料的兵器,被赶了出来。这种人,重手艺,更重气节。咱们以诚相待,他不会负咱们。”
李鱼还是不解:“可掌柜的,咱们开的是卤味店,要弓弩做什么?”
岳浩宇看着他,看了很久,才轻声:“鱼,你觉得,咱们现在最缺什么?”
“缺人?”李鱼试探道。
“对,缺人。”岳浩宇点头,“可缺的不是端盘子切肉的伙计,是……是能做大事的人。”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暖棚的窗户糊着厚纸,看不见外面,可他能想象,外面冰雪地,行人缩着脖子匆匆走过。
“戚师傅这样的,算一种——懂手艺,能造东西。还有懂兵法的,懂治国的,懂谋略的……咱们都要找,都要拢过来。”
“可……可上哪儿找啊?”李鱼犯愁。
“慢慢找。”岳浩宇转过身,“开分店是个法子。每开一家新店,就能认识一批新人。开在书院旁边的,能认识读书人;开在码头旁边的,能认识跑江湖的;开在衙门旁边的……”
他没完,可李鱼懂了。
京城那边,徐掌柜的动作也不慢。
岳记分店开了半年,已经成了京城不少官员私下会面的地方。徐掌柜按岳浩宇的吩咐,把来的人分门别类——哪些是真心想做事的,哪些是来混吃混喝的,哪些是来打探消息的,都记在本子上。
这来了个特别的客人,姓陆,名文远,三十出头,面容清癯,一身半旧的青衫,看着像个落魄书生。他是国子监的博士,官职不高,可学问好,在士林中有些名声。
陆文远来得很早,店里还没什么客人。他要了壶最便夷茶,坐在角落里看书。徐掌柜亲自过去招呼,闲聊了几句,发现这人不简单——起时政头头是道,分析利弊入木三分。
“陆先生大才。”徐掌柜由衷赞道,“怎么只在国子监做个博士?”
陆文远苦笑:“徐掌柜抬举了。陆某性子直,不会钻营,能有个安身之处,已是万幸。”
徐掌柜心里有了数。回去后,他给岳浩宇写了封信,详细了陆文远的事。
岳浩宇的回信很快到了:“此人可用,但不可急。先交朋友,再谈大事。”
徐掌柜明白了。从那以后,陆文远每次来,他都亲自招呼,茶水添得勤,有时还送碟菜。一来二去,两人熟了。
有次陆文远喝多了,拍着桌子骂:“朝中那些蠹虫!江南水灾,饿殍遍野,他们却在京城歌舞升平!陛下……陛下也不管!”
徐掌柜给他倒茶解酒,轻声劝:“陆先生慎言。”
“慎什么言!”陆文远眼睛通红,“我这博士不当也罢!明日我就上书,把这些事都抖出来!”
徐掌柜知道他这是醉话,可也听出了那份憋屈。等陆文远酒醒了,徐掌柜没提昨夜的事,只送了包醒酒茶:“陆先生,这茶养胃,您常熬夜看书,喝这个好。”
陆文远愣了下,接过茶,深深看了徐掌柜一眼:“徐掌柜是个厚道人。”
“都是读书人,互相照应应该的。”徐掌柜笑笑,转身去忙了。
他没看见,身后陆文远捏着那包茶,站了很久。
除了京城和省城,各地分店也在悄悄行动。
清河镇总店,赵掌柜按岳浩宇的吩咐,在店里设了个“助学柜”——凡是镇上读书人家境困难的,都可以来店里领笔墨纸砚,不收钱。若是功课好的,还能领一份“助学金”,不多,够买几本书。
起初没人信,以为是个噱头。可赵掌柜真金白银地往外掏,渐渐就有了名声。镇上有个姓许的秀才,家境贫寒,却颇有才学,得了三次助学金后,主动来找赵掌柜。
“赵掌柜,”许秀才很认真,“无功不受禄。您有什么需要许某做的,尽管吩咐。”
赵掌柜照岳浩宇教的,:“许先生言重了。我们东家了,读书是下第一等大事。能帮一个是一个,不求回报。”
许秀才不信,可赵掌柜确实没让他做什么。只是偶尔,会请他帮着看看账本——岳记的账本记得清楚,可有些条目,赵掌柜怕理解错了,请许秀才把关。
许秀才看得仔细,有时还能提出些建议。赵掌柜都认真记下,报给岳浩宇。
岳浩宇看了那些建议,笑了:“这个许秀才,是个人才。告诉赵掌柜,好好待他,将来有用。”
县城的分店,做法又不一样。掌柜姓孙,是个机灵人。他发现县衙里有个姓郑的书吏,为人正直,却总被上司打压。孙掌柜就常请他吃饭,听他些衙门里的不平事,从不插嘴,只听着。
有次郑书吏酒后了句:“这世道……好官难做啊。”
孙掌柜给他添酒,轻声:“郑先生,好官难做,可总得有人做。您要是信得过我,有什么难处,跟我。我虽是个卖卤味的,可认识的人多,兴许能帮上忙。”
郑书吏看了他一眼,没话。可从那以后,来店里的次数多了。
腊月二十三,年。岳浩宇从京城赶回山庄时,已经黑了。山庄里却灯火通明,孩子们在院子里放鞭炮,笑声传得老远。
慕凌云站在门口等他,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灯光映着她的脸,温柔而宁静。
“回来了?”她迎上来,很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包袱。
“嗯。”岳浩宇握住她的手,冰凉,“怎么不在屋里等?外头冷。”
“孩子们非要等你回来才吃饭。”慕凌云笑,“饿了吧?灶上温着饭。”
一家人围坐吃饭时,岳浩宇起这一路的见闻——京城的陆文远,清河的许秀才,县城的郑书吏……一个个名字,一件件事。
慕凌云静静听着,等他完,才轻声问:“这些人……可靠吗?”
“现在还不好。”岳浩宇给妞妞夹了块肉,“可种子撒下去了,总有一些会发芽。等春来了,就能看出哪些是苗,哪些是草了。”
“爹爹,”大壮忽然开口,“您的那个陆先生,我好像在书里见过他的名字。”
“哦?”岳浩宇挑眉。
“他写过一篇《治河论》,讲怎么治理黄河。”大壮认真道,“文先生,那文章写得好,有见地。”
岳浩宇心里一动,点点头:“大壮记性好。这个陆先生,确实是个有本事的。”
饭后,孩子们去睡了。岳浩宇和慕凌云坐在灯下,对着摊开的地图。
地图上,岳记的分店已经标出了二十多处。每个点旁边,都写着些字——有的是人名,有的是事由,密密麻麻。
“京城这里,”岳浩宇指着地图,“有徐掌柜,有陆文远,有戚师傅……都是可用之人。省城这里,有李鱼,周福,还有几个正在观察的。”
他的手指一路往下划:“清河镇有许秀才,县城有郑书吏,还有这几个地方……都有苗头。”
慕凌云看着那些标记,心里震撼。这才半年,浩宇就已经布下了这么多棋子。有些棋子现在看微不足道,可她知道,等时机到了,这些棋子连成一片,就是一张大网。
一张能网住江山的大网。
“浩宇,”她轻声问,“这些事……累吗?”
岳浩宇握住她的手,摇摇头:“不累。一想到你和孩子们,想到那些枉死的人,就不累。”
他顿了顿,眼神坚定:“凌云,你信我。再给我两年,最多两年。等这张网织成了,等时机到了,咱们就能动手了。”
慕凌云点头,把脸靠在他肩上:“我信你。一直信。”
窗外,雪花悄悄飘落。山庄里灯火温暖,而那张看不见的网,正在风雪中,一点一点,织得更密,更牢。
等春来时,就该收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