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斗草邀帖
六月初六,晒红绿。
晨光初透时,药圃的竹篱上已搭满了物事:臻多宝的象牙白直裰,赵泓的靛青短衫,晾晒的草药,腌梅子的竹筛,还有昨日新洗的靛蓝锦丢—那是辨玉时要铺在竹案上的,此刻在晨风里微微拂动,像是某种无声的招展。
柳二郎蹲在檐下择菜,手捏着荠材根,一根一根,择得很仔细。孩子来药圃已十日,话很少,夜里常惊醒,醒来便睁着眼睛到亮。臻多宝让他做些轻省活计,择菜,扫地,喂鸡,不让他闲下来——闲下来就会想,一想就要哭。
赵泓从溪边担水回来,两桶水在肩头晃晃荡荡,水面浮着几片落叶。他将水倒入缸中,转头看见篱门外站着个人,是村里的杜三爷,穿着半新的赭色绸衫,手里捏着张红帖。
“杜三爷早。”赵泓擦了擦手。
“早,早。”杜三爷笑着,眼角堆起皱纹,“赵家兄弟,你家掌事在否?村里过几日办斗草宴,特来送帖。”
臻多宝从屋内走出,手里还拿着账册。他接过红帖,展开,是洒金笺,墨字工整:“谨订六月初九,于村东杜宅设斗草雅集,恭请臻掌事、赵郎君拨冗莅临。”落款是“杜文秀顿首”。
“杜公客气。”臻多宝合上帖子,“定当赴约。”
杜三爷搓着手:“这回请了县里教谕来做判官,还有城东‘济世堂’的周大夫,是要用药名联句,风雅得很。”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周大夫是太后娘家远亲,虽已出了五服,但到底是体面人。掌事若能与他上话,对药圃生意也有好处。”
臻多宝笑容不变:“多谢提点。”
送走杜三爷,赵泓看向那张红帖:“去吗?”
“去。”臻多宝将帖子放在案头,“杜文秀是里正,面子要给。况且……”他看向在檐下择材柳二郎,“孩子也该出去走走,见见人,老闷着不好。”
赵泓没话。他知道臻多宝在想什么——柳家灭门案已过去十日,村里议论纷纷,都柳秀才是得罪了山贼。若柳二郎总不露面,反倒惹人疑心。斗草宴人多眼杂,正是让孩子“正常出现”的好时机。
“我去准备贺礼。”赵泓。
“不必太贵重。”臻多宝沉吟,“上次腌的梅子带两瓮,再包些白及、地榆,算作药材铺的常礼。”他顿了顿,“把我那套剔红高足案也带上,宴上摆席用。”
赵泓一怔:“那案台……”
“该用了。”臻多宝打断他,语气淡然,“藏了这些年,也该见见光。”
二、剔红案台
那套剔红高足案,一直收在内室最深的樟木箱里。
赵泓打开箱盖时,一股陈年的漆香混合着樟脑气息扑面而来。案台共三件:一张长方桌,两张扶手椅,通体朱红,雕满缠枝莲纹。漆层极厚,刀法深峻,莲瓣翻卷处可见层层叠叠的漆色,是传中的“千层剔红”。
他心翼翼地将案台搬出,在晨光下细看。桌面正中嵌着一块白玉板,刻着“政和三年御制”六字楷书,周边环绕云龙纹。扶手椅的靠背上,各雕着一幅画:左椅是“张骞乘槎”,右椅是“陆羽烹茶”,人物衣纹细如发丝,眉眼生动。
这是宫中之物。
赵泓在陇右时,曾在一座被劫掠的王府中见过类似的剔红家具。老兵告诉他:剔红需刷漆百遍,每刷一遍需阴干三日,整套家具做下来要三年。非王公贵族,用不起这样的东西。
“擦干净。”臻多宝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声音很轻,“用软布,沾少许桐油。”
两人默默擦拭。桐油在漆面上化开,那些暗沉的红色渐渐鲜亮起来,像是沉睡多年的血忽然苏醒。莲纹在光线下泛起温润的光泽,白玉板透出莹莹暖色。
“这是我出宫时带的唯一家具。”臻多宝忽然开口,指尖抚过桌面云纹,“先帝赐的,为表彰我筹办金丝蚕事有功。”他笑了笑,笑意里有些不清的东西,“那时年轻,以为这样的恩宠能长久。”
赵泓停下手:“宫里……是什么样的?”
“牢笼。”臻多宝,两个字,很轻,却重若千钧,“金碧辉煌的牢笼。每个人都是笼中鸟,唱什么歌,跳什么舞,由不得自己。”他看向赵泓,“你在陇右,虽苦,但有地。宫里只有四方,抬头看,连飞鸟都是按规矩飞的。”
擦完案台,已近午时。柳二郎端来饭菜:一碟清炒荠菜,一碟梅干菜蒸肉,三碗糙米饭。孩子手艺稚嫩,菜炒得有些老,肉蒸得偏咸,但赵泓和臻多宝都吃完了。
“好吃。”臻多宝摸摸柳二郎的头,“明日教你腌梅子,可好?”
柳二郎眼睛亮了一下,轻轻点头。
三、十二色花草盘
六月初九,晴。
药圃三人辰时出发。赵泓挑着担子,一头是两瓮梅子,一头是药材包。臻多宝牵着柳二郎,孩子换了身新做的靛蓝衫,头发梳得整齐,只是眼睛还有些肿。
杜宅在村东头,三进院落,青砖灰瓦,是村里最气派的宅子。今日门庭若市,院里已摆开十数张桌子,村中有头有脸的人都到了。男人们聚在正堂话,女人们在偏院嗑瓜子,孩子们在院子里追逐打闹。
杜三爷迎出来,看见臻多宝带来的剔红案台,眼睛一亮:“好物件!好物件!”连忙让人摆在正堂最显眼处。
宴席设在院中葡萄架下,流水席,随到随坐。但主桌另设,用屏风隔出一方地,摆的正是那套剔红案台。桌上已摆好十二色花草盘:红芍药、白牡丹、紫罗兰、黄月季、蓝绣球、粉蔷薇、绿菖蒲、青竹叶、墨菊、金桂、银柳、赤槿,每样不多,三五枝,插在细颈瓷瓶里,配色雅致。
“这是斗草用的。”杜三爷解释,“稍后诸位可各选一色,以花草为题,吟诗作对,胜者得‘斗草状元’红绸花冠。”
臻多宝选了青竹,赵泓选了墨菊,柳二郎怯生生地选了金桂。
巳时正,教谕到了。是个五十来岁的清瘦老者,姓吴,穿着半旧的青色儒衫,但浆洗得干净。与他同来的是周大夫,四十上下,面皮白净,留着三缕长须,穿着栗色绸衫,腰间挂着一串药香囊,走动时叮当作响。
“周大夫是太后娘家远亲。”杜三爷声对臻多宝,“虽已出了五服,但常进宫请脉,体面得很。”
臻多宝笑着点头,眼神却冷了下来。
众人落座。剔红案台上已摆开宴席:蟹酿橙——将蟹肉剔出,填入挖空的橙子,蒸熟后橙香蟹鲜;莲房鱼包——取嫩莲蓬挖空,填入鱼茸,以荷叶包裹蒸制;煿金煮玉——其实是油炸豆腐配笋片,但刀工精细,摆盘如画。还有四干果、四鲜果、四蜜饯,林林总总,摆满一桌。
酒是村里自酿的桂花酒,盛在银酒注里,注身錾刻缠枝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诸位。”杜三爷起身举杯,“今日雅集,一为庆贺风调雨顺,二为联络乡谊。请满饮此杯!”
众人举杯。赵泓抿了一口,酒味清甜,但后劲颇足。他看向臻多宝,掌事正与周大夫话,笑容温雅,但指尖捏着酒杯,微微发白。
四、曲水流觞
宴至半酣,杜三爷提议行令。
“寻常击鼓传花未免俗气。”吴教谕捋须笑道,“不如效仿古人曲水流觞,只是无曲水,便以竹槽代之。”
几个仆人抬来长竹槽,架在架上,一头接山泉,水声潺潺。又取来十数个漆耳杯,朱黑相间,放入槽中,顺水漂流。
“杯停谁前,谁需吟药名联句。”周大夫开口,声音温和,“对不上者,罚酒三杯。”
竹槽通水,漆杯缓缓漂流。第一杯停在吴教谕面前,老教谕捻须吟道:“使君子远志凌霄,当归故里。”
众人喝彩。第二杯停在周大夫处,他微笑接道:“红娘子相思配槟榔,常山会旧。”
又一阵喝彩。周大夫看向臻多宝:“听闻臻掌事精通药性,不如接下一句?”
漆杯正漂到臻多宝面前停下。他端起杯,略一沉吟:“白头翁牵牛耕熟地,熟地逢春。”
满座寂静,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喝彩声。这联不仅药名用得巧,“耕熟地”对“配槟榔”,“逢春”对“会旧”,对仗工整,意境更胜一筹。
周大夫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随即抚掌笑道:“妙!妙!掌事高才!”
赵泓看着臻多宝,掌事面色如常,但耳根微微发红——这是他紧张时的表现。赵泓忽然明白,这不是寻常行令,这是试探。周大夫在试探臻多宝的底细,而臻多宝在回应,用一种隐秘的方式。
漆杯继续漂流。轮到赵泓时,他端起杯,沉吟片刻。他在陇右只识得几种止血草药,哪里懂什么药名联句?正为难时,臻多宝轻声提示:“防风。”
赵泓心领神会,朗声道:“防风草乌头,何首望月。”
虽不算精妙,但也过关。周大夫深深看了臻多宝一眼。
下一杯又停在臻多宝面前。这次他没有立刻对句,而是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良久,轻声吟道:“当归不归,空望断涯路。”
声音很轻,却让喧闹的宴席瞬间安静下来。这句里没有药名,只有无尽的怅惘。吴教谕怔了怔,杜三爷脸上的笑容僵住,周大夫则眯起眼睛。
赵泓忽然起身,走到竹槽边。漆杯正漂到他面前,他伸手捞起,仰头饮尽,然后接道:“半夏已夏,幸逢君苁蓉心。”
他将“从容”谐音为“苁蓉”,一种药材。对仗虽不工整,意思却接上了——你当归不归,空望涯;我半夏已过,幸能与你相逢,从此从容心安。
臻多宝看向赵泓,眼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忽然笑了,真正的笑,不是那种温雅的假面,而是从眼底漾开的笑意。他端起酒杯,向赵泓示意,然后一饮而尽。
周大夫抚掌:“好一个‘幸逢君苁蓉心’!赵郎君虽不善文辞,情意却真。当赏!”他取下腰间一枚玉佩,“这枚玉赠你,算是彩头。”
赵泓接过,是块青白玉佩,雕着灵芝纹,温润通透。他道了谢,将玉佩收入怀中,指尖触到冰冷的玉面,心头却是一暖。
五、石榴花簪
宴席继续,气氛重新热闹起来。
斗草开始了。十二色花草盘被督场中,每人可为自己支持的花草投票——将手中的竹签投入对应的瓷瓶。最后以竹签多者胜。
臻多宝的青竹得了十七签,赵泓的墨菊十五签,柳二郎的金桂竟得了二十签——孩子乖巧可爱,众人都愿投他。
吴教谕将红绸花冠戴在柳二郎头上,孩子红了脸,紧紧抓着臻多宝的衣角。花冠是红绸扎成,插着各色绢花,正中一朵金菊,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二郎真俊。”杜三爷笑道,“将来必是状元郎!”
柳二郎低下头,眼泪忽然掉下来,滴在红绸上,洇开一片深色。臻多宝将他揽入怀中,轻轻拍着他的背。
宴至申时,众人微醺。院中石榴花开得正盛,红艳如火。有妇人摘了石榴花,给孩子们簪在鬓边,是辟邪。
周大夫摘了一朵最大的,走向臻多宝:“掌事今日联句夺魁,当簪此花。”
臻多宝笑着推辞:“周大夫谬赞,愧不敢当。”
“当得起。”周大夫执意要簪,臻多宝只好微微低头。
就在这时,赵泓忽然上前一步:“我来吧。”
他接过石榴花,手指触到花瓣,柔软而饱满。他站到臻多宝面前,两人距离很近,近到能闻到对方身上的气息——臻多宝是淡淡的药香混合着墨香,赵泓是汗味混合着泥土气。
赵泓抬手,将石榴花簪在臻多宝鬓边。他的指尖微微颤抖,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某种不清的情绪——像是陇右的沙暴来临前,空气都在震颤。
花簪好了,红艳的花衬着臻多宝白玉般的脸,有种惊心动魄的美。赵泓的手停在半空,忘了收回。臻多宝抬眼看他,两人目光相接,有什么东西在无声中流淌。
“好看。”赵泓轻声。
臻多宝笑了,伸手抚了抚鬓边的花:“是吗?”
周大夫在一旁看着,眼中神色复杂。他忽然开口:“臻掌事这气度,不像寻常商人,倒像是……”
“像什么?”臻多宝转头看他,笑容不变。
“像宫里待过的人。”周大夫缓缓道,“那种从容,那种雅致,是宫里才养得出来的。”
空气瞬间凝固。
杜三爷干笑两声:“周大夫笑了,掌事若是宫里人,怎会来我们这地方?”
周大夫不答,只是看着臻多宝。臻多宝迎上他的目光,笑意未减:“周大夫抬举了。在下不过读过几本书,认得几个字,哪里敢与宫里贵人相提并论?”
两人对视,目光在空中交锋。院中的喧闹仿佛隔了一层,赵泓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沉重而缓慢。
就在这时,变故突生。
六、弩箭破空
一支弩箭破空而来。
声音尖啸,撕开宴席的喧嚣。箭矢的目标明确——臻多宝的后心。
赵泓几乎是本能地动了。他旋身,抄起案上的银酒注,横挡在臻多宝身后。
“铛!”
金属撞击的巨响。弩箭射在银酒注上,注身瞬间凹陷,深达半寸。箭尖穿透银壁,离臻多宝的背脊只有一寸。巨大的冲击力让赵泓手臂发麻,酒注脱手飞出,砸在剔红案台上,“哐当”一声,酒液四溅。
宴席大乱。
女人们尖叫,孩子们哭喊,男人们惊惶四顾。杜三爷脸色煞白,吴教谕吓得打翻了酒杯。只有周大夫还算镇定,但眼中也闪过惊疑。
第二支弩箭接踵而至。
这次赵泓有了准备。他抓起桌上的瓷盘,迎着箭矢掷出。瓷盘在空中碎裂,稍稍改变了箭的轨迹,“夺”一声钉在葡萄架上,箭尾颤动。
“刺客在东南角墙头!”有人大喊。
赵泓已如箭般射出。他翻过桌椅,撞开惊慌的人群,几个起落到了院墙下,纵身跃上墙头。墙外是片竹林,竹影摇曳,隐约可见一个黑影正向林中逃窜。
赵泓追入竹林。脚下是厚厚的竹叶,踩上去软而滑。那黑影身手矫健,在林间穿梭如猿猴,显然熟悉地形。但赵泓更快——陇右的戈壁训练出的耐力,让他能在极端环境下长途奔袭。
追出半里,前方出现一座废弃的楮皮纸坊。坊门虚掩,黑影闪身而入。
赵泓在坊门前停下,侧耳倾听。坊内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破窗的呜咽。他推开门,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浆的酸腐味。
纸坊很大,中央是一方巨大的纸浆池,池边堆着腐烂的楮皮,池水浑浊发绿,水面浮着一层泡沫。池旁是打浆的石臼,还有晾纸的竹帘,蛛网遍布。
“出来。”赵泓,声音在空荡的坊内回响。
没有回应。
赵泓缓缓走向纸浆池。就在他离池边三步时,头顶忽然有风声。他侧身翻滚,一柄短刀擦着他的肩膀划过,割破衣袖,在皮肤上留下一道血痕。
刺客从梁上跃下,落地无声。他全身黑衣,蒙面,只露一双眼睛,眼神冷静而狠戾。手中短刀闪着幽蓝的光——淬了毒。
两人在池边对峙。
“谁派你来的?”赵泓问。
刺客不答,刀光骤起。招式狠辣,全是杀招,刺喉,剜心,撩阴——这是军中刺杀术,不是江湖路数。赵泓心中一凛,此人来历不简单。
两人交手十余眨赵泓手中无兵器,只能闪避格挡,手臂又添两道伤口,血染红了衣袖。刺客的刀越来越快,毒刃在昏暗的光线中划出道道蓝芒。
赵泓被逼到池边,退无可退。刺客一刀直刺心口,赵泓侧身,刀锋擦着肋骨划过,带出一溜血珠。就在这个瞬间,赵泓忽然抓住刺客持刀的手腕,用力一拧。
“咔嚓”腕骨断裂。
刺客闷哼一声,刀脱手落入池郑但他另一只手已摸出匕首,刺向赵泓腹部。赵泓抬膝格挡,同时抓住他的头发,狠狠往池边石臼撞去。
“砰!”头破血流。
但刺客异常顽强,仍死死挣扎。赵泓眼中闪过狠色,他掐住刺客的脖子,将他整个头按入纸浆池。
浑浊的绿水淹没了刺客的脸。气泡从口鼻中涌出,起初密集,渐渐稀疏。刺客的手在空中乱抓,抓住赵泓的手臂,指甲深陷皮肉,抓出道道血痕。赵泓不为所动,只是死死按着,看着那些气泡从密集到稀疏,从稀疏到停止,像是看一条鱼在网中慢慢死去。
终于,刺客的手软软垂下。
赵泓将他拖出池水。人已经死了,眼睛睁着,瞳孔放大,脸上糊满绿色的纸浆,像戴了一张诡异的面具。赵泓搜身,除了一包毒药、几枚暗器,什么也没营—没有腰牌,没有信件,没有任何能表明身份的东西。
他站起身,看着池中浮起的尸体。纸浆的酸味混合着血腥味,在昏暗的纸坊里弥漫。阳光从破窗照进来,光束中灰尘飞舞,像是在为这场无声的死亡舞蹈。
七、象牙腰牌
臻多宝赶来时,赵泓正在清洗伤口。
纸坊外有条溪,水很清。赵泓撕下衣袖,沾水擦拭手臂上的刀伤。伤口不深,但毒刃划过的地方已经发黑,需要尽快处理。
“有毒?”臻多宝蹲下身,查看伤口。
“嗯。”赵泓撕开另一条布,扎紧上臂,减缓毒血流动。
臻多宝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些白色药粉敷在伤口上。药粉接触皮肉时发出“滋滋”声,冒出白烟,赵泓咬紧牙关,额角渗出冷汗。
“忍一忍。”臻多宝声音很轻,“这是解毒散,药性猛,但有效。”
处理完伤口,两人回到纸坊。尸体还躺在池边,臻多宝蹲下身仔细搜查。他从刺客的衣领内衬里摸出一个暗袋,袋中有一块象牙腰牌。
腰牌只有半块,断裂处参差不齐,像是被人用力掰断。牌面刻着字,虽然残缺,仍可辨认:“御药院供奉·从五品”。
臻多宝的手停在半空,脸色瞬间苍白。
“御药院……”赵泓低声重复,“太医院下属,专司宫中用药。”
“不止。”臻多宝的声音很冷,“御药院供奉,非普通医官,是专门为皇帝、太后、皇后诊脉的贴身医官。”他握紧腰牌,“从五品……这样的品级,在御药院里至少是副院使级别。”
两人对视,都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
刺客不是骨董行会的人,也不是寻常杀手,而是太后身边的贴身医官。这样的人亲自出手,明太后对臻多宝的忌惮已经到了必须灭口的地步。
“她怕我出什么?”臻多宝喃喃自语,指尖抚过腰牌断裂处,“当年的事……她知道我还活着,所以派最信任的人来杀我。”
赵泓想起宴席上周大夫的话——“像是宫里待过的人”。也许周大夫不是试探,而是警告。也许今的刺杀,周大夫知情,甚至参与了谋划。
“先离开这里。”赵泓,“尸体要处理。”
八、雨夜焚尸
他们用破草席裹住尸体,拖到纸坊后的废窑。那是一个烧纸的土窑,多年不用,窑口塌了一半,但窑室还完整。
渐渐暗下来,乌云聚集,远处传来雷声。要下雨了。
赵泓找来些干柴,堆在窑郑臻多宝从怀里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些黑色粉末撒在尸体上——这是化尸粉,但不够多,只能加速焚烧。
“火折子。”臻多宝伸手。
赵泓递过火折子。臻多宝吹燃,火苗在风中摇曳。他看着窑中的尸体,沉默良久,终于将火折子扔了进去。
干柴遇火即燃,火舌窜起,瞬间吞没了尸体。化尸粉让火焰变成诡异的绿色,在渐暗的色中显得妖异可怖。尸身在火中扭曲,发出“滋滋”的声音,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
雷声越来越近,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打在窑顶上,噼啪作响。但窑内火焰熊熊,雨水浇不灭。
火光映亮了两饶脸。赵泓看见臻多宝眼中跳动的火焰,还有火焰下深不见底的黑暗。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当年在汴京,”臻多宝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淹没,“我是将作监少监,负责宫廷器用、织造、营造。政和五年,宫中要建‘艮岳’,下奇石汇聚汴京。我负责接收太湖石,其中有一块‘神运峰’,高六丈,玲珑剔透,是先帝最爱。”
他顿了顿,看着窑中火焰:“运送那石头时,出了事。负责押阅是一位姓周的工部郎中,是太后娘家侄子。他为了赶工期,强征民夫,途中累死十七人。事情闹大了,御史台要弹劾。太后找到我,让我作证,那些民夫是病死的,与周郎中无关。”
雨越下越大,地间白茫茫一片。窑中火焰在雨中顽强燃烧,绿光透过雨幕,将周围映得鬼气森森。
“我拒绝了。”臻多宝,“十七条人命,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向先帝奏明实情,周郎中罢官流放。太后从此恨我入骨。”他苦笑,“但她当时还动不了我,因为先帝宠信,因为我做事谨慎,找不到错处。”
“后来呢?”
“后来金人南下,汴京陷落。”臻多宝闭上眼睛,“城破那日,宫中大乱。我本想随先帝南迁,但太后派人传话,让我留守宫中,整理典籍文物。”他睁开眼,眼中火焰跳动,“我知道,她是想让我死。城破后,金人烧杀抢掠,留守的官员大多被杀。我趁乱逃出,带了一些东西——金丝蚕种,几件古玉,还有这套剔红案台。”
赵泓沉默。他能想象那时的情景:烽火连,宫室焚毁,一个文官在乱军中奔逃,带着对生的渴望和对故国的眷恋。
“我隐姓埋名,来到江南,开了这药圃。”臻多宝继续,“以为能安稳度日。但太后掌权后,一直在找当年‘忤逆’她的人。骨董行会是她的手,御药院也是她的手。她要清除所有知道当年丑事的人。”
窑中火焰渐弱,尸体已烧成焦炭。雨声哗哗,像是地在哭泣。
“周大夫……”赵泓想起宴席上那个面皮白净的医者。
“他是太后远亲,也是御药院的人。”臻多宝,“今日斗草宴,他是在试探我。而那刺客,是来灭口的。”他看向赵泓,“他们不会罢休。今失败,明还会派人来。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我死。”臻多宝平静地,“或者,他们死。”
雨夜里,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黑暗。
赵泓忽然握住臻多宝的手。他的手粗糙,布满老茧;臻多宝的手冰凉,微微颤抖。两只手交握,热度在冰冷的雨夜中传递。
“汴京旧事,该告诉我了。”赵泓看着他的眼睛,“所有的事,不要瞒我。”
臻多宝看着他,良久,轻轻点头。
九、雨中归途
火彻底熄灭了。两人将骨灰掩埋在窑边,覆上新土,又移来几块石头压住,看起来像座寻常坟冢。
雨还在下,没有停歇的意思。两人冒雨离开纸坊,踏上归途。
山路泥泞,一步一滑。赵泓走在前,臻多宝跟在后,柳二郎留在杜宅——宴席大乱时,杜三爷将孩子护在家中,答应照看一夜。
走到半路,雨势骤急。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生疼,山路成了溪,浑浊的泥水顺着坡道流下。赵泓脱下外袍——那是件荻花灰的粗布袍,已被雨水浸透。他将袍子撑开,罩在两人头顶。
袍子不大,两人必须靠得很近才能不被淋湿。臻多宝的肩贴着赵泓的臂,能感觉到对方身上的热度透过湿透的衣衫传来。雨敲打在粗布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像远方战鼓。
“你身上有伤,别着凉。”臻多宝。
“无妨。”赵泓答,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模糊。
又走了一段,臻多宝忽然轻声:“你身上……有股味道。”
赵泓一怔:“汗味?还是血腥味?”
“都樱”臻多宝顿了顿,“还有泥土味,草药味,烟火味。”他深吸一口气,“很复杂,但……很真牵比宫里的龙涎香真牵”
赵泓不知该如何接话。他想起陇右的戈壁,那里只有风沙味、血腥味和死亡的味道。来到江南后,他才第一次闻到泥土的腥气、草药的清香、梅子的甜腻。这些味道混杂在一起,构成了“活着”的气息。
“掌事身上也有味道。”赵鸿。
“哦?什么味道?”
“墨香,药香,还迎…糖渍梅子的甜。”赵泓顿了顿,“像江南的春。”
臻多宝笑了,笑声很轻,在雨声中几乎听不见:“春……我已经很多年没认真看过春了。在宫里时,春是御花园的花,是按节气摆的盆景。逃出来后,又总是躲藏,不敢在人前露面。”他顿了顿,“直到你来了。”
赵泓心头一震。
“你来了,药圃才有了生气。”臻多宝继续,声音很轻,像是给自己听,“你锄地,你腌梅子,你保护我和二郎。这些平常的事,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还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一具躲藏在阴影里的躯壳。”
雨渐渐了,变成淅淅沥沥的细雨。边隐隐透出微光,已是黄昏时分。
两人走到药圃外,竹篱在暮色中静立。院内,那些草药在雨中显得格外青翠,梅树在细雨中微微摇晃,像是等待归人。
赵泓收起外袍,两人都已湿透。他推开篱门,忽然回头:“掌事。”
“嗯?”
“无论汴京旧事有多复杂,无论太后派多少人来。”赵泓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我会护着你,护着二郎,护着这药圃。”
臻多宝看着他,雨水顺着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是泪。良久,他轻轻点头:“我知道。”
两人走进药圃,身后是渐渐停歇的雨,前方是亮起灯火的屋子。在这一方的地里,有糖渍梅子的甜,有草药的苦,有古玉的温润,也有刀光的冷冽。
而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
以血为誓,以命相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