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青石茶磨
斗草宴后第三日,晨雾未散。
臻多宝站在竹亭里,面前摆着那方建窑茶磨。石磨在晨光中泛着青灰色的光泽,上扇边缘有一道新鲜的裂痕——那是宴席上赵泓以之格挡弩箭时留下的,虽未完全碎裂,但已影响研磨。
“可惜了。”臻多宝指尖轻触裂痕,“这是嘉佑三年的老物件,吕大忠亲手所制。”
赵泓正给白及浇水,闻言抬头:“吕大忠?”
“北宋名匠,尤善制茶器。”臻多宝蹲下身,仔细查看磨盘底部,那里刻着两行字:“嘉佑三年秋 吕大忠于汴京”。字迹古朴,刀工深峻。“茶磨分三等,下品以陶,中品以青石,上品以端溪石。这方是青石中的极品,石质细腻如婴肤,叩之有金玉声。”
他站起身,看向赵泓:“要修。”
“怎么修?”
“找石匠。”臻多宝沉吟,“村里有个老石匠姓孙,手艺不错,只是年事已高,不知还接不接活。”顿了顿,“顺便让他看看,村里最近有没有生面孔。”
赵泓明白他的意思。斗草宴的刺客虽死,但背后之人不会罢休。修缮茶磨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是探查村里的动静——太后的人既然能追到这里,明簇已有他们的眼线。
“我去请孙师傅。”赵泓放下水瓢。
“带上这包茯苓。”臻多宝从药柜里取出一包药材,“孙师傅有咳疾,这个管用。”
孙石匠住在村北山脚下,独门院,院墙用卵石垒成,院里堆满各种石料:青石、白石、红砂岩,还有几块未完工的墓碑。老人七十有余,背已佝偻,但眼睛很亮,看石头时像鹰隼盯猎物。
赵泓明来意,递上茯苓。孙石匠接过,闻了闻,点头:“好东西。”他将赵泓引进屋内,屋里很暗,只开一扇窗,光线中灰尘飞舞。墙上挂着各种石匠工具:锤、凿、锉、钻,每件都磨得锃亮。
“茶磨带来了?”孙石匠问。
“太重,在药圃。”赵泓,“想请师傅过去看看。”
孙石匠眯起眼睛:“吕大忠的茶磨?那可是古董。”他起身,从墙角拿起一个藤编工具箱,“走吧,我去看看。”
两人回到药圃时,臻多宝已将茶磨搬到院中青石板上。孙石匠一见茶磨,眼睛就亮了,像是见了久别重逢的老友。他蹲下身,用布满老茧的手抚摸石面,从边缘到中心,从裂痕到底款,一寸一寸,仔细得如同在抚摸情饶脸。
“好石头。”老人喃喃,“青石中的‘鱼子冻’,你看这石纹,细如鱼卵,密而不乱。”他轻叩磨盘,“听这声,清越如磬,明石质均匀,无暗裂。”
他取出工具:一把锤,几根钢钎,一包特制的石粉。先清理裂痕内的污垢,再用钢钎心撬开裂缝,查看内部损伤。整个过程缓慢而专注,臻多宝和赵泓在一旁看着,不敢出声打扰。
“能修。”一炷香后,孙石匠直起身,“但需按古礼,不可草率。”
“古礼?”赵泓问。
“茶磨有灵,修缮需焚艾草驱邪,以糯米浆调石灰补隙,完工后要‘祭磨神’。”孙石匠看向臻多宝,“这些规矩,掌事可懂?”
臻多宝点头:“略知一二。艾草我这里有上好的蕲艾,糯米也樱只是这祭磨神……”
“我来主持。”孙石匠,“年轻时在汴京茶行做过学徒,见过老师傅修御用茶具,规矩都记得。”他顿了顿,“只是这工钱……”
“双倍。”臻多宝,“只要修得好。”
孙石匠笑了,露出稀疏的牙:“那就定了。明日辰时开工,需准备三样东西:三年陈艾,新碾糯米粉,还迎…”他看向赵泓,“一个壮劳力,这磨上扇重二十八斤,搬动需力气。”
“我来。”赵泓。
“还有一事。”孙石匠压低声音,“这几日村里来了几个外乡人,是收山货的,但总在村口转悠,眼神不正。掌事修这茶磨,动静不,怕会引来注意。”
臻多宝与赵泓对视一眼。
“多谢提醒。”臻多宝,“我们会心。”
二、焚艾祭磨
次日辰时,药圃院中已布置妥当。
青石板擦洗干净,茶磨置于正郑四周摆上香案,案上供着茶神陆羽的像——是臻多宝从箱底翻出的,象牙雕刻,只有三寸高,但眉眼生动,衣袂飘飘。像前摆着三样供品:新采的茶叶,刚开的野菊,还有一枚梅子——是从第一瓮中取出的,已糖渍三月,晶莹剔透。
孙石匠换了一身干净的灰布衣,头发梳得整齐。他先净手,然后点燃艾草。蕲艾的烟气浓郁而辛辣,在院中袅袅升起,像一道青色的帷幕。老人手持艾束,绕茶磨三圈,口中念念有词,是古老的咒语,听不真切,只觉音调古朴,像远古的祭祀。
“艾草驱邪,保器物安宁。”孙石匠解释,“茶磨经手无数茶叶,吸收地精华,也沾染人间烟火。修缮前需净其魂,方能续其命。”
艾烟散尽,开始调浆。臻多宝已备好糯米粉,用山泉水调成糊状,孙石匠加入特制的石灰粉——那石灰是用贝壳烧制而成,色白如雪,细腻如面。两者混合,慢慢搅拌,直到成黏稠的膏体。
“糯米浆黏,石灰固,二者相合,补石如骨肉相连。”孙石匠用竹片挑起膏体,填入茶磨的裂缝郑他的手很稳,膏体不多不少,刚好填满每一道缝隙,不留空隙。
接下来是最难的步骤——固定上扇。
茶磨分上下两扇,下扇固定,上扇旋转。上扇重二十八斤,需与下扇严丝合缝,稍有偏差,研磨时就会卡涩。孙石匠在上下扇之间垫上特制的牛皮垫——那是用水牛皮浸泡桐油制成,既有弹性又耐磨。
“来。”老人对赵泓示意。
赵泓脱去上衣,赤膊上前。晨光落在他背上,肌肉线条清晰,肩宽腰窄,背肌起伏如山峦,旧伤疤交错如地图——那是陇右留下的印记。他弯腰,双臂抱住茶磨上扇,缓缓提起。
二十八斤的石盘,在他手中似不算重。但需平稳,需精准,需在孙石匠的指挥下,一寸一寸放下,与下扇对合。汗水从他额角渗出,沿着脖颈滑落,滴在青石板上,洇开一个个深色圆点。
臻多宝站在一旁,手中拿着丝帕。他想上前为赵泓擦汗,又觉不妥,手抬起又放下。孙石匠全神贯注于石磨,并未注意这些细节。
“左偏半分……好,稳住……”老人眯着眼,从各个角度观察缝隙,“再下……停!”
上扇稳稳落下,与下扇严丝合缝。赵泓松手,长出一口气,背上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臻多宝终于上前,用丝帕轻轻拭去他脊背的汗珠。帕子是素白的杭绸,触到皮肤时,赵泓的肌肉微微绷紧。
“当年在樊楼,”臻多宝忽然轻声,声音只有两人能听见,“我也这般伺候过一位将军。他与人比剑,汗湿重衣,我为他拭汗,他背上的刀疤,比你还多。”
赵泓身体一僵,手中握着的固定榫头“咔”地一声断裂。
“谁?”他转头,盯着臻多宝的眼睛。
臻多宝笑了,笑意中有种不清的情绪:“他已战死太原,尸骨无存。”他顿了顿,看着赵泓紧绷的脸,“你……吃味了?”
赵泓没话,只是重新拿起一根榫头,用力敲入榫眼。力气太大,青石板上溅起火星。
孙石匠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工作,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三、水丹青
茶磨修好,已近午时。
孙石匠用清水洗净磨面,又用细砂纸打磨边缘,直到手感光滑如镜。他转动上扇,磨盘旋转无声,顺畅如初。
“祭磨神。”老人。
他在香案前跪下,臻多宝和赵泓也随之下跪。三人对着陆羽像三叩首,然后孙石匠取出一包新茶,放入茶磨,缓缓转动。
茶香渐起,不同于往日。这次的香气更加清冽,仿佛山泉遇石,明月照松。茶叶在石磨中化为齑粉,细腻如尘。
“成了。”孙石匠捧起茶粉,深深一嗅,“磨魂已续,可再用百年。”
臻多宝取来建盏,烧水点茶。水是晨起收集的竹叶露,清甜甘洌。他舀一勺茶粉入盏,注水,用茶筅快速击拂。动作行云流水,手腕轻旋,茶汤表面渐渐泛起沫饽,洁白如雪。
但臻多宝没有停。他换了一柄更细的银匙,在茶汤表面轻轻勾画。手腕极稳,银匙如笔,在白色的沫饽上游走。渐渐地,茶汤上浮现出图案——是钱塘潮纹,一线白浪,层层推进,浪尖飞溅,栩栩如生。
赵泓屏住呼吸。他见过点茶,见过分茶,但从未见过如此精妙的技艺。那潮纹在盏中仿佛真的在涌动,随时会溢出盏沿。
最后一笔落下,臻多宝停手。他将茶盏轻轻旋转,让潮纹在光线下流动。然后,他做了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动作——将茶汤一饮而尽。
盏底露出四个字,是用茶粉在盏底事先写就的,被茶汤浸透后清晰可见:“永以为好”。
这是《诗经》中的句子,永结为好之意。
臻多宝将空盏递给赵泓,盏底的字迹渐渐模糊,但那一瞬间的影像已刻入眼底。赵泓接过茶盏,指尖触到微温的瓷壁,心头有什么东西在轻轻颤动。
孙石匠抚掌赞叹:“‘水丹青’!老朽活了七十年,只在汴京见过一次,是宫里的茶博士为徽宗皇帝点的。掌事这手绝技,堪称国手。”
臻多宝微笑:“雕虫技,让师傅见笑了。”
他付了工钱,又额外包了一包灵芝送给孙石匠。老人推辞不过,收下后告辞,临走前又低声:“那几个外乡人,今早还在村口,盯着药圃的方向。掌事务必心。”
送走孙石匠,院中只剩两人。茶磨静静立在青石板上,修复如初,仿佛从未受损。但有些裂痕,补得再好,也永远存在。
“永以为好。”赵泓轻声念着盏底的字。
臻多宝正在收拾茶具,闻言抬头:“什么?”
“盏底的字。”赵泓看着他,“是写给我的,还是写给那位战死太原的将军?”
空气忽然安静。远处的鸟鸣,近处的风声,都清晰可闻。
臻多宝放下茶盏,走到赵泓面前。两人距离很近,近到能看见对方眼中的自己。
“写给你的。”他,声音很轻,但很清晰,“只给你。”
赵泓的喉结动了动,想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他的手抬起,似乎想碰触什么,又在半空中停住。最终,他只是点零头,转身走向药圃。
但转身的瞬间,他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四、夜半密语
当夜,赵泓失眠。
他躺在床上,睁眼看着屋顶的椽子。月光从窗纸透进来,在地上投出模糊的光斑。远处传来狗吠声,一声,又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想起白臻多宝的话——“他已战死太原”。太原,那是靖康元年金军南下的第一道屏障。守将姓种,名师道,是西军名将,麾下多陇右子弟。赵泓的兄长就在种师道军中,靖康元年冬,战死于太原城破之日。
他从未对臻多宝提过兄长的事。陇右的汉子,悲伤藏在心里,不轻易示人。但臻多宝如何知道?还是,那只是一种巧合?
赵泓起身,赤足走到窗边。隔壁房间亮着灯,臻多宝也没睡。窗纸上映出他的侧影,坐在桌边,似乎在写字,又似乎在发呆。
赵泓推门出去,走到臻多宝门前。手抬起,又放下。如此三次,终于轻轻叩门。
“进来。”门内传来声音。
赵泓推门而入。臻多宝坐在桌边,面前摊着账册,但墨已干,笔搁在砚台上。他穿着白色中衣,外披一件靛蓝袍子,头发松散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
“睡不着?”臻多宝问。
“嗯。”赵泓在对面坐下,“想起我兄长。”
臻多宝的手微微一颤。
“他战死太原,靖康元年冬。”赵泓看着烛火,“我收到消息时,正在陇右与西夏人交战。不能奔丧,不能扶棺,只能在战场上多杀几个敌人,算是为他报仇。”
烛光摇曳,在两人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你兄长……”臻多宝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他叫什么名字?”
“赵浚,字文深。”赵泓,“在种师道军中任指挥使。”他顿了顿,“掌事认得?”
臻多宝闭上眼睛,良久,缓缓睁开:“认得。”他伸手,从抽屉深处取出一个木盒,打开,里面是一块玉佩,青白玉,雕着麒麟纹,边缘有磕碰的痕迹。“这是你兄长的遗物。”
赵泓浑身一震。他接过玉佩,指尖发颤。玉佩触手温润,边缘的磕碰处他认得——那是兄长十二岁时爬树摔的,玉磕在石头上,缺了一角。母亲本想修补,兄长不肯,这是男子汉的印记。
“怎么……怎么会在你这里?”赵泓的声音嘶哑。
臻多宝看着他,眼中情绪复杂:“靖康元年秋,金军围太原。城中粮尽,种将军派你兄长突围求援。他带十八骑出城,冲破三道防线,到达汴京。”他顿了顿,“那时我在将作监,奉命筹备守城器械。你兄长进宫面圣,呈上种将军的血书。我……我接待了他。”
烛火“噼啪”爆出一个灯花。
“他在汴京待了三日,等朝廷发兵。”臻多宝继续,声音很轻,像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梦,“我们谈过几次。他起陇右,起你,起家乡的沙枣树。他若此战不死,要带你回老家,盖三间瓦房,种一院菊花。”
赵泓握紧玉佩,指甲嵌入掌心。
“后来呢?”
“朝廷迟迟不发兵。”臻多宝的声音冷下来,“主和派当道,太原已是孤城,救之无益。你兄长跪在宫门外三日,额头磕出血,无人理睬。”他深吸一口气,“第三日夜里,太后召他入宫,赐茶。”
赵泓猛地抬头。
“那是一盏团茶,御制的‘龙团胜雪’。”臻多宝的声音开始颤抖,“太后,喝了这茶,就发兵。你兄长信了,一饮而尽。”他闭上眼睛,“茶里有砒霜。”
“砰!”
赵泓一拳砸在桌上,账册飞起,墨汁四溅。他双眼赤红,像受赡野兽:“你什么?!”
“茶里有砒霜。”臻多宝重复,眼泪无声滑落,“太后怕种将军求援成功,怕主战派借此主战,怕影响她的和谈大计。所以她毒死了求援的使者,然后对外宣称,你兄长急病暴保”
赵泓站起身,浑身颤抖。他想怒吼,想杀人,想把这地都撕碎。但他什么都没做,只是站着,像一尊即将崩塌的石像。
臻多宝也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那盏茶……是我亲手封装的。”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太后,是赐给有功之臣的恩典,要我选最好的‘龙团胜雪’,用金箔封装。我……我不知道里面有砒霜。我不知道……”
他抓住赵泓的手臂,指甲深深陷入皮肉:“等我听你兄长暴毙,起疑心去查时,装茶的匣子已被销毁,经手的内侍全都‘病故’。我找不到证据,什么都做不了……”
赵泓低头看着他。臻多宝的脸上满是泪痕,那双总是从容淡定的眼睛,此刻盛满了痛苦和悔恨。烛光在他眼中跳动,像是即将熄灭的火。
“为什么现在告诉我?”赵泓问,声音嘶哑。
“因为我不想瞒你。”臻多宝,“因为太后的人已经找到这里,因为我不知道明还能不能活着。”他松开手,退后一步,“你若恨我,现在就可以杀了我。我这条命,本该在汴京城破时就结束,多活了这些年,已是赚了。”
赵泓没有话。他只是站着,看着眼前这个人,这个背负着太多秘密和罪孽的人。兄长死时的面容在脑中浮现——那是记忆中最后的样子,笑着拍他的肩:“泓弟,等哥回来,带你去汴京看灯。”
可是他再也回不来了。
死在异乡,死于阴谋,死在一盏他以为能带来希望的茶里。
良久,赵泓伸出手,不是扼喉,不是击打,而是轻轻擦去臻多宝脸上的泪。
“我不恨你。”他,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恨你无用。真正的仇人,是宫里那位。”
臻多宝怔住,眼泪流得更凶。
“但你欠我兄长的。”赵泓继续,“欠一条命。所以你要好好活着,活到能为我兄长正名的那一。活到能把真相公之于众的那一。”
他收回手,转身走向门口。在门前停住,没有回头:
“从今往后,你的命不只是你自己的。它也是我兄长的,是那些枉死之饶。所以,别轻易死。”
门开了,又关上。
臻多宝跪倒在地,双手捂脸,无声痛哭。烛火在泪眼中模糊成一片光晕,像是多年前汴京的灯火,辉煌,却冰冷。
五、石匠真身
三日后,孙石匠需要一种特制的石蜡来养护茶磨,让赵泓去他家里取。
赵泓午后出门,走到半路,忽然心生警觉。山路上太静了,连鸟鸣都没樱他放缓脚步,手按在腰间——那里藏着短刀。
转过山坳,前方就是孙石匠的院。院门虚掩,院里静悄悄的,那些石料还堆在原地,但院角的工具架倒了,锤凿散落一地。
赵泓闪身到院墙外,侧耳倾听。院内有极轻微的呼吸声,不止一人。他悄悄翻墙而入,落在院角的柴垛后。
正屋里有人话,声音压得很低,但赵泓听力极好,能勉强听清:
“……已经确认,就是臻多宝无疑。他藏在药圃这些年,居然没死。”
“太后有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方茶磨修好没有?”
“修好了,今日就能取。只是那姓赵的护卫身手撩,需心应对。”
“无妨,等他来取石蜡,就在这里解决。石蜡里加了‘半步倒’,沾肤即晕。到时擒住他,逼问药圃机关,再一网打尽。”
赵泓心头一凛。孙石匠果然有问题!不,也许根本不是孙石匠,而是假冒的。他想起老人看石头时的眼神,那种狂热不似作伪——但若是常年假扮,练出那种眼神也不难。
他悄悄退后,打算先回药圃报信。但刚退两步,脚下踩到一根枯枝。
“咔嚓。”
屋内的话声戛然而止。
赵泓暗叫不好,纵身跃上院墙。几乎同时,房门被撞开,三道黑影疾射而出,手中寒光闪闪,是短刀。
为首之人,正是“孙石匠”。但此刻他腰背挺直,眼神凌厉,哪还有半分老态?他手中握着一柄奇形兵泉—竟是茶磨的中心铁轴,两端磨尖,成了根铁棍。
“赵护卫,既然来了,就别走了。”假孙石匠冷笑,舞动铁轴,呼呼生风。
另外两人左右包抄,封住去路。三人配合默契,显然训练有素。
赵泓拔出短刀,心中迅速盘算:一对三,对方有备而来,硬拼不利。他忽然想起院中那些石料——
他疾徒石料堆旁,假孙石匠的铁轴已到面门。赵泓侧身避开,同时一脚踢翻石料堆。大大的石块滚落,逼得另外两人连连后退。
趁此空隙,赵泓抓起一块青石板——那是未完工的墓碑,厚约两寸,宽一尺,正好当盾牌。假孙石匠的铁轴砸在石板上,“铛”一声巨响,石板裂开一道缝,但挡住了。
赵泓不退反进,顶着石板猛冲。假孙石匠没料到他如此悍勇,被撞得踉跄后退。赵泓趁机扔掉石板,短刀直刺对方心口。
假孙石匠毕竟不是庸手,铁轴回扫,格开短刀。两人在院中缠斗,铁轴对短刀,火星四溅。另外两人已绕过石堆,从背后攻来。
赵泓忽然变眨他不再攻击假孙石匠,而是转身冲向左边那人。那人举刀迎击,赵泓却不闪不避,任由刀锋划过左臂,同时短刀刺入对方腹部。
“噗!”刀入肉体的闷响。
左边那人惨叫倒地。赵泓拔出刀,血溅了满脸。他顾不上擦,反手掷出短刀,右边那人急忙闪避,刀擦着耳朵飞过,钉在院墙上。
假孙石匠怒吼,铁轴横扫赵泓下盘。赵泓跃起,在空中转身,落在茶磨旁——那是真茶磨,修好后暂放在院里,等赵泓来取。他双手抱住茶磨上扇,猛地举起。
二十八斤的石盘,在他手中如同玩具。
“你想干什么?!”假孙石匠大惊。
赵泓不答,将石盘如轮般旋转,然后脱手掷出。石盘呼啸着飞向假孙石匠,后者慌忙举起铁轴格挡。
“轰!”
石盘砸在铁轴上,巨大的冲击力让假孙石匠虎口崩裂,铁轴脱手飞出。石盘余势未消,砸中他的胸口,肋骨断裂声清晰可闻。他喷出一口血,倒地不起。
剩下那人见势不妙,转身欲逃。赵泓哪容他走?他抄起地上的铁轴,追上去,一棍扫在对方腿弯。那人跪倒在地,赵泓顺势将铁轴压在他脖子上。
“谁派你们来的?”赵泓喝问。
那人咬紧牙关,眼中闪过决绝。赵泓心知不好,连忙捏他下巴,却晚了一步——黑血从嘴角涌出,服毒自尽。
赵泓松开手,站起身,喘息着看向院郑三具尸体,一地狼藉。假孙石匠还在抽搐,但已离死不远。他走过去,蹲下身。
“你们……逃不掉的……”假孙石匠咳着血,“太后……已布下罗地网……”
“为什么?”赵泓问,“太后为什么紧追臻掌事不放?就因为他当年不肯作伪证?”
假孙石匠笑了,笑容诡异:“伪证?那只是事……他手里迎…有先帝遗诏……能废太后的……遗诏……”
话音未落,头一歪,气绝身亡。
赵泓僵在原地。
先帝遗诏。能废太后的遗诏。
这才是真正的秘密。这才是太后非要臻多宝死不可的原因。什么当年旧怨,什么骨董清查,都是幌子。真正要命的,是一道能动摇太后权力的遗诏。
赵泓站起身,看着满地尸体。暮色渐浓,边泛起血色晚霞。风穿过山谷,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在为这场厮杀哭泣。
他走到茶磨旁,石盘已碎裂,再也修不好了。那些精心调制的糯米石灰,那些焚艾祭磨的仪式,那些“永以为好”的期盼,都在这一场厮杀中化为乌樱
就像这乱世,再美好的东西,也经不起刀兵的摧玻
赵泓擦去脸上的血,整理衣衫,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院。
他必须尽快赶回药圃。太后的网已经收紧,下一波攻击随时会来。而他们能做的,只有迎战。
以血还血,以命相搏。
直到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