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晨雾辨玉
晨雾如乳,缓缓漫过药圃的竹篱。
赵泓寅时即醒,赤足立于廊下,看雾气在外圃的芸香丛中缠绵不去。那些驱虫草药在雾中轮廓模糊,只余一片深绿,像是昨夜未醒的梦。他深吸一口气,凉意直抵肺腑——这是江南的初夏,晨间仍带着春末的寒。
东侧竹亭里已有人声。
臻多宝起得更早,此刻正将一匹靛蓝锦缎铺上竹案。那锦缎展开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晨间格外清晰。缎面在微光中泛起幽暗的蓝色光泽,如同深夜无月时的海面,深沉得几乎要将光线吸入。
赵泓倚着廊柱,默默看他布置。只见臻多宝从内室捧出三个锦盒,一一打开。先取出一件红山玉龙,玉质温润,沁色如血,蜷曲的龙身布满细密的土蚀斑痕,龙头微昂,仿佛随时会从沉睡中惊醒。接着是一柄商代玉戈,长约七寸,刃部虽已钝化,但线条凌厉,杀气隐现,戈身上有切割玉料时留下的原始锯痕。最后是一枚战国谷纹璧,青玉质地,内外缘各起弦纹一道,其间满饰谷纹,粒粒饱满凸起,触手时能感觉到那种历经千年摩挲形成的温润。
“今日要教几个?”赵泓开口,声音因晨起而微哑。
“三个。”臻多宝头也不抬,心调整玉璧的位置,让晨光恰好照在谷纹最密集处,“村西柳秀才家的二郎,还有东头李寡妇的两个孙子。”他用丝帕轻拭玉龙背面的微尘,“柳二郎资聪颖,上月已能识‘永受嘉福’瓦当上的缪篆。李家的两个……”他顿了顿,摇头,“顽劣些,昨日还将我一方歙砚摔了角。”
“顽劣还教?”
臻多宝终于抬头,唇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正因顽劣,才要教。难道任他们整日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将来成了村里的泼皮?”他重新低头摆弄玉器,“况且,李寡妇当年给过我一篮鸡蛋,在她最难的时候。”
赵泓不置可否。他转身走向药圃深处,今日该给中畦的白及除草了。走出几步,又回头:“巳时初刻,溪边会来收药材的贩子。”
“知道。”臻多宝已从袖中取出一柄放大镜,俯身细看玉戈上的切割痕,“你去便是,记得问问有无新到的浙贝母。”
二、溪边密语
巳时初刻,雾气已散了大半。
赵泓背着满篓新采的白及来到溪边。药贩子姓王,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眼角总有洗不净的黄色眼眵,但眼睛很亮,看药材时像鹰隼盯猎物。他每旬来一次,收药也卖些杂货,偶尔还会带来山外的消息。
交易干脆。赵泓的白及根茎肥厚,品相上乘,王贩子过秤时连连点头:“赵哥这手艺,比专业药农还强。”数出三百二十文铜钱,用麻绳串好递来。
赵泓接过,指尖触到铜钱上“崇宁通宝”四字凸起的笔画。他正要转身,王贩子却压低声音:“赵哥最近可听到什么风声?”
手顿了顿:“什么风声?”
“临安城里不太平。”王贩子左右看看,凑得更近,赵泓能闻到他口中隔夜的蒜味,“骨董行会换人了,新上任的掌眼姓周,单名一个‘琮’字,是宫里太后表侄。”他舔舔干裂的嘴唇,“这位周掌眼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清查各地流散的陪葬古玉,是要‘归整入库,以正源流’。”
赵泓将铜钱收入怀中,动作如常:“与我们何干?”
“嘿,赵哥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王贩子笑了,露出被烟熏黄的牙,“你家那位掌事,当年在汴京可是……”话到嘴边,见赵泓眼神骤然一冷,赶紧改口,“我就随口一,随口一。不过这周掌眼手段厉害,三个月来,临安周边七县的古玩铺子,已被查抄了五家。”
“罪名?”
“盗掘古墓,私贩明器。”王贩子声音更低,“听还死了人,城西‘宝缘斋’的掌柜,在牢里用碎瓷片割了喉。”
赵泓沉默片刻:“多谢告知。”
“客气。”王贩子收拾担子,“下旬我来时,会带些浙贝母种子。对了,还有一事——”他犹豫了一下,“近来溪上游常有生面孔走动,背着褡裢,不像本地人。赵哥留神。”
赵泓点点头,背起空篓往回走。
溪水潺潺,清澈见底,几尾柳条鱼在卵石间倏忽来去。他蹲下身,掬水洗脸,冰凉的水刺得皮肤一紧。水面倒映出他的脸,三十六岁,眼角已有了细纹,鬓边几星白发在阳光下格外醒目。当年在陇右,这个年纪的同袍大多已埋骨沙场。他能活下来,靠的不只是武艺,还有野兽般的直觉。
就像此刻,他直觉到危险正在逼近。
临安骨董行会。太后表侄。清查陪葬古玉。
这三个词在脑中盘旋,像三只乌鸦在头顶聒噪。
三、静院敲茶
回到药圃时,竹亭里已传来稚嫩的诵读声。
柳二郎端坐在竹凳上,背脊挺得笔直,手指在膝上虚画,正跟着臻多宝念:“玉,石之美者,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鳃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声音清朗,一字不错。
李家的两个子却坐不住。大的叫虎头,九岁,正扭来扭去,眼睛盯着亭外一只菜粉蝶;的叫狗娃,七岁,干脆趴在竹案上,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案面画王八。
臻多宝也不恼,只轻叩竹案:“看这里。”
他从茶箱中取出一套茶具——不是平日用的龙泉青瓷,而是一套建窑黑釉盏,盏壁厚实,色泽如漆,在光线下泛出隐隐的银毫。又拿出一方茶磨,石质细腻如婴肤,上有然云纹,仿佛山间雾气凝结而成。
“今日教你们‘静院敲茶’。”臻多宝,声音温和得像在讲述一个古老传,“这是前朝宫中流传的技法,徽宗皇帝曾以此法待客,如今已少有人知。”
他将武夷岩茶放入茶磨,却不急着研磨。而是取出一柄银匙,长约四寸,匙头扁圆,柄部錾刻梅枝纹。他左手持建盏,右手银匙轻敲盏沿。
“叮。”
清越如磬,余韵悠长。再敲,节奏渐起,竟是一曲《梅花三弄》的节拍。银匙在盏沿跳跃,时急时缓,时轻时重,茶叶在石磨里随之微微颤动,发出极细的沙沙声,与敲击声应和。
赵泓站在竹篱外,竟听住了。这声音让他想起陇右的秋夜,营火旁有老兵吹胡笳,一声声,苍凉辽远,能敲进人骨头缝里去。那时他还年轻,以为仗打完了就能回家,不知有些人,是再也回不去了。
一曲终了,余音在竹亭间萦绕不散。三个孩子都屏住呼吸,连最顽劣的狗娃都坐直了身子。
“此曲名为《梅花三弄》。”臻多宝放下银匙,开始缓缓转动茶磨,“一弄叫月,二弄穿云,三弄横江。茶亦有三弄:一弄其香,二弄其味,三弄其韵。”
石磨转动,茶香渐起。不是扑鼻的浓烈,而是一缕缕,一丝丝,先有岩韵,后有花香,最后是若有若无的蜜甜,在竹亭里盘旋上升。
“茶如人。”臻多宝边磨边,目光扫过三个孩子,“急不得,也慢不得。急了则苦,慢了则涩。”他看向柳二郎,“读书亦然。文章要慢慢磨,字句要细细琢,方有真味。”
柳二郎重重点头,眼中闪着光。虎头和狗娃虽不懂深意,却也安静下来,盯着石磨里渐渐成粉的茶叶,看那墨绿色如何化作细腻的尘。
赵泓悄悄退开,走进药圃深处。
白及的叶子肥厚如掌,根茎却脆,锄头下去要轻要准。他做得很慢,一株一株,锄去杂草,松土培根。汗水从额角渗出,沿着脸颊滑落,滴入泥土,瞬间不见。这让他感到平静——在陇右时,战后清理战场,他也是这样,一具一具,埋葬同袍,收敛敌人。死亡见得多了,便觉活着的一切都值得珍惜,哪怕只是锄草,哪怕只是看三个顽童学茶。
四、野菊与龙脑
晌午时分,孩子们散了。
臻多宝收拾茶具,用丝帕一一擦拭,收入锦海赵泓从药圃深处走来,鬓角沾着几颗苍耳,裤脚被露水浸透,但怀里却抱着一束野菊——黄的如金,白的如雪,紫的如霞,在午后的阳光下开得肆意。
“路上采的。”他将野菊放在竹案上,几朵花散落在摊开的账册上,压在“五月结余”几个字上,“配你那个青瓷笔洗,应当好看。”
臻多宝看着那些野菊,又看看赵泓沾着泥土的手,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浅,却直达眼底,让整张脸都亮了起来。“莽夫。”他捻起一朵黄菊,对着光细看花瓣纹理,“这菊名‘龙脑’,因香气清冽如冰片得名。该配定窑白瓶,素瓷淡雅,方显其风骨。”
话虽如此,他却心地将野菊拢起,找出剪刀细细修剪。枯叶去掉,过长的茎剪短,保留三两片嫩叶,高低错落地插入案头的青瓷笔洗。清水渐渐漫上来,菊花在水面微微浮动,花瓣上的水珠折射阳光,确实好看。
赵泓看着他的手。那双手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整齐圆润,握剪刀时指节微微凸起,像玉雕的竹节。腕骨清晰,皮肤薄得能看见底下青色的血管。这样一双手,本应抚琴作画,如今却要打算盘、抄账册,还要……杀人。
“看什么?”臻多宝头也不抬,继续调整花枝角度。
“没什么。”赵泓移开视线,“我去整理蚕室。”
“等等。”臻多宝叫住他,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擦擦汗。”顿了顿,“鬓角的苍耳,我帮你取下。”
赵泓站着没动。臻多宝走近,抬手拨开他鬓发,指尖微凉,触到皮肤时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苍耳的刺钩住发丝,臻多宝解得很耐心,一点一点,直到完整取下。
“好了。”他将苍耳扔在地上,退后一步,“去吧。”
五、金丝蚕事
蚕室在药圃西侧,独立一间,朝南开窗,窗纸是新糊的,透光不透风。
推门进去,一股陈年的桑叶味夹杂着石灰的辛辣扑面而来。屋角整齐摆着三架缫车,桁木是上好的楠竹,用了多年,表面已摩挲出温润的包浆。墙上挂着竹匾、蚕网、切桑刀,每件工具都擦拭得干净,挂在该挂的位置。
臻多宝跟了进来。他走到最里侧的木架前,踮脚从顶层暗格里取出一个锦海紫檀木制,盒面镶嵌螺钿,拼出“春蚕吐丝”图案。打开,里面是一包蚕种,用金丝绢包裹着,绢上绣着缠枝莲纹。
“金丝蚕。”臻多宝轻声,解开绢包,露出里面芝麻粒大的蚕卵,淡黄色,微微透明,“先帝曾赐我这般……”
话戛然而止。赵泓没有追问,只是继续擦拭缫车上的灰尘。木轮转动时发出“吱呀”声,在寂静的蚕室里格外清晰,像是某种古老的叹息。
“政和三年,宫中设织造院。”臻多宝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给自己听,“先帝命江南进贡金丝蚕种,要在汴京试养。我那时任将作监少监,负责此事。”他指尖抚过蚕卵,“从湖州到汴京,八百里加急,换了七次马,才将蚕种活着送到。先帝大喜,赐我玉带一围,金百两。”
赵泓停下手中动作,回头看他。臻多宝站在窗前,阳光透过窗纸洒在他脸上,柔和了轮廓,却让眼中的神情更加清晰——那是一种深沉的怀念,混合着难以言的痛楚。
“后来呢?”
“后来?”臻多宝笑了,笑意未达眼底,“后来金人南下,汴京陷落,织造院烧了三三夜。”他将蚕种重新包好,“这包蚕种,是当年我带出来的唯一东西。”
沉默在蚕室里蔓延。灰尘在光柱中飞舞,缓慢,无声。
“今年还养吗?”赵泓打破沉默。
“养。”臻多宝将锦盒放回原处,“秋蚕吐丝,冬来正好织几匹绢。金丝蚕的丝,在月光下会泛金色,织成绢,薄如蝉翼,韧如牛筋。”他顿了顿,“给你做件新袄,陇右冬冷,你旧的那件,袖口都磨破了。”
赵泓擦车的手停住了。他背对着臻多宝,所以对方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那种猝不及防的柔软,像坚冰忽然裂开一道缝。良久,他才“嗯”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三架缫车都收拾妥当,桑叶也备好了,贮在石灰缸里防潮。两人走出蚕室时,日头已西斜。晚霞如烧,将药圃染成一片暖金色,那些草药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在地上交织成诡异的图案,像是某种古老的符咒。
“明日还要教玉吗?”赵泓问,拍打衣襟上的灰尘。
“教。”臻多宝,“柳二郎有分,该多教些。”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他家中有一块祖传的古玉,想拿来让我看看。”
赵泓心头一紧:“什么玉?”
“不知道,是带板。”臻多宝不甚在意,“孩子能有什么好东西?估计是他祖上某位读书饶玉佩,传了几代,当成宝贝。”
带板。赵泓在陇右时,见过一位将军的玉带。白玉为板,共二十块,正面浮雕云龙纹,背面穿孔,以金丝串联。将军每走一步,玉板相击,叮咚作响。那是御赐之物,将军战死后,玉带随葬,与尸骨同埋黄沙。
他没话,只是看着边越来越浓的霞色。那红色太艳,像是谁在边泼了一盆血。
六、玉带惊魂
第二日,柳二郎果然带来一块玉。
孩子来得很早,刚蒙蒙亮就叩响了竹篱门。他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一个蓝布包裹,层层打开,最后露出的是一块青白玉板,长约三寸,宽寸余,厚约半分。玉质温润,有脂感,正面浮雕螭龙纹,龙身蜿蜒,四足踏云;背面四角穿孔,边缘有朱砂沁,渗入玉理,丝丝缕缕,像是血丝渗入皮肤。
臻多宝接过玉板时,脸色就变了。
他没有立刻话,而是走到竹亭边,对着晨光仔细看。看了正面看背面,看了背面又看侧面,最后从袖中取出放大镜,贴近观察螭龙的雕工细节。柳二郎紧张地站着,手指绞着洗得发白的衣角,大气不敢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赵泓在药圃里锄草,锄头起落的速度却慢了下来,耳朵捕捉着竹亭里的每一丝动静。
“哪里来的?”臻多宝终于开口,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不安。
“祖传的。”柳二郎声,“阿爷,是太爷爷那辈传下来的,要一代代传下去。”
“你阿爷可过来历?”
柳二郎摇头:“只祖上是读书人,曾做过官。”他顿了顿,“阿爷还,这玉不能卖,再穷也不能卖,卖了会遭灾。”
臻多宝将玉板递还给柳二郎:“你阿爷得对。收好,莫再示人。”他蹲下身,平视孩子的眼睛,“这玉不适合给孩子玩,收在你阿爷那里,莫要再拿出来了。记住了?”
柳二郎似懂非懂,但还是重重点头,将玉板重新包好,揣入怀中,手按在胸口,像是护着什么珍宝。
孩子走后,臻多宝在竹亭里站了很久。赵泓走过来,看见他面色凝重。
“有问题?”
“大问题。”臻多宝低声,“那是亲王级玉带板,螭龙五爪,云纹为宫造样式,朱砂沁深入玉肌,是长期接触朱漆棺木所致。”他深吸一口气,“柳二郎的祖上,绝不是寻常读书人。”
“盗墓所得?”
“更糟。”臻多宝闭上眼睛,“若是盗墓,反而简单。我怕的是……这玉是陪葬品,而柳家,是守墓人之后。”
赵泓心头一震。守墓人,世代守护某座古墓,以墓中陪葬玉器为信物,代代相传。这样的人家,通常隐姓埋名,不与外人往来。可柳家却在村里住了三代,柳秀才还考过功名……
“他们知道这玉的价值吗?”
“柳秀才或许不知,但柳二郎的祖父,那位老太爷,一定知道。”臻多宝睁开眼,“孩子‘再穷也不能卖,卖了会遭灾’,这不是寻常传家宝的法,这是守墓饶誓言。”
两人沉默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粒忧。
七、不速之客
当日下午,未时三刻,药圃里来了三个不速之客。
赵泓正在给内圃的黄精浇水,听见竹篱外有马蹄声。不是一匹,是三匹,蹄铁敲击山石的声音清脆而有节奏,是训练有素的军马。他放下水瓢,手自然而然地摸向腰间的铜药杵——自从那夜埋了盐铁司的探子后,他再不离身。
三个人,都穿着寻常的靛蓝布衣,但浆洗得太挺括,在乡间显得突兀。脚下是官靴,黑牛皮,靴底沾着新鲜的黄泥,泥里混着碎瓷片——那是官道旁客栈打碎的酒坛。为首的是个中年汉子,面皮白净,手指细长,右手拇指戴着一枚翡翠扳指,水头极好,在阳光下绿得刺眼,几乎要滴出水来。
“敢问,臻掌事可在?”汉子开口,声音尖细,像是刻意压着嗓子话,却又压不住那股子阴柔气。
赵泓心头一凛——这是宫里太监的话方式,他在汴京时听过。
臻多宝从屋内走出,手里还拿着账册,算盘珠子噼啪作响。他扫了三人一眼,脸上浮起惯常的微笑,那笑容恰到好处,既不谄媚也不冷淡:“在下便是。几位是?”
“临安骨董行会。”汉子从怀中掏出一块腰牌,铜制,鎏金边,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中间一个“鉴”字,背面隐约可见“御赐”二字,“在下姓周,行会掌眼。”
臻多宝的笑意未变,眼底却冷了下来,像是冬日湖面结了一层薄冰:“周掌眼远道而来,有何贵干?”
“听贵处常在教邻童辨识古玉。”周掌眼的目光扫过竹亭,那里还摆着昨日的茶具和几件仿古玉器,“行会有规矩,民间传习古物鉴别,需报备登记,以防有人借机传授盗墓辨赃之术。”
“区区玩物,何须惊动行会?”臻多宝合上账册,“不过是教孩子认几个古字,懂些礼器形制,将来读书明理罢了。”
“玩物?”周掌眼笑了,那笑容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就怕有的玩物,来路不正。”他向前一步,翡翠扳指在阳光下闪过一道冷光,“比如,亲王陪葬的玉带板。”
空气忽然凝固了。
赵泓的手握紧了药杵,指节发白。他能感觉到杀气从周掌眼身后两人身上散发出来——那是真正杀过饶气息,与寻常地痞流氓不同,冷静,克制,却更加致命。
臻多宝却依然笑着,甚至笑得更深了些:“周掌眼笑了,山野之地,哪来的亲王陪葬?莫不是听了什么谣言?”
“是不是谣言,搜一搜便知。”周掌眼使了个眼色,身后两人立刻散开,一个堵住院门,手按腰间——那里鼓鼓囊囊,显然是铁尺之类的短兵器;另一个直奔竹亭,伸手就要掀开茶箱。
“且慢。”臻多宝抬手,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我这药圃虽,却也是私产。大宋律例,私产不可侵犯。周掌眼要搜,可有官府文书?可有刑部批票?若是都没营—”他顿了顿,“便是私闯民宅。按律,主家可自卫,打死不论。”
周掌眼脸色一沉,白净的面皮泛起红晕:“行会办事,还要文书?你可知我是谁的人?”
“知道。”臻多宝的声音冷下来,像冰刃刮过石板,“太后表侄,周琮周掌眼。可即便是太后亲至,要搜民宅,也得按律行事。”他向前一步,与周掌眼只隔三尺,“无文书,便请回。”
气氛剑拔弩张。
堵门的那人已抽出铁尺,尺身乌黑,显然是精铁打造。竹亭边的那人也握住了腰间兵器。周掌眼眯起眼睛,上下打量臻多宝,像是在估量一件古董的真伪。
“好,好一个按律行事。”周掌眼忽然笑了,笑声尖锐刺耳,“那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个‘自卫’法。”他猛地挥手,“搜!”
八、血溅烹茶图
赵泓动了。
他没有冲向任何人,而是疾步后退,徒竹亭边的茶案旁。那两人以为他要逃,快步追上,靴子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就在他们踏入竹亭的瞬间,赵泓抄起茶磨上的石扇——那是研磨时用来扇风的石片,圆形,直径约六寸,边缘打磨得薄如刃口,平日里看着不起眼,此刻却成了杀器。
左边汉子先到,铁尺当头劈下,带起风声。赵泓不闪不避,石扇自下而上撩起,不是格挡,而是直击太阳穴。
“砰!”
石片击颅,声音闷如击鼓。那汉子甚至没来得及哼一声,就直挺挺向后倒去,后脑撞在竹亭柱子上,又一声闷响。铁尺脱手飞出,落在草地上。血从他的太阳穴喷涌而出,溅在竹亭壁上挂着的《陆羽烹茶图》上——点点猩红洒在煮茶老者的葛衣上,洒在童子捧着的茶盏里,洒在远山云雾间,像是突然绽开的红梅,诡异而艳丽。
右边汉子一愣,动作慢了半拍。就这半拍,赵泓的石扇已到。这次是咽喉,石片边缘切入皮肉,切断气管,割开颈动脉。鲜血如泉喷溅,在空中划出一道猩红的弧线,落在竹案上,落在茶具上,落在臻多宝的账册上。汉子捂着脖子嗬嗬作响,眼珠暴突,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只能跪倒在地,身体抽搐,血从指缝间汩汩涌出。
这一切发生在三个呼吸之间。
周掌眼脸色煞白,白得几乎透明。他下意识后退一步,手摸向腰间——那里鼓鼓囊囊,显然是藏了软剑或匕首。但他没机会拔出来,因为臻多宝动了。
臻多宝走向茶案,动作优雅如常,仿佛只是去续一杯茶。他提起还在火上煨着的茶壶,壶嘴冒着白气,水已沸腾多时。
“周掌眼远来是客,不如喝杯茶?”他微笑着,笑容温雅,眼神却冷如寒冰,“这是今年的明前龙井,用虎跑泉水沏的,最是清冽。”
周掌眼又后退一步,背已抵住院门:“你、你别过来……你知道我是谁的人!杀了我,你们全家都得死!”
“我知道。”臻多宝已走到他面前,两人只隔一尺,“太后表侄,周琮,临安骨董行会掌眼,替宫里那位清查流散古玉。”他顿了顿,“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碰柳家那孩子,更不该来我的药圃。”
茶壶倾斜。
沸水如瀑泻下,却不是倒入茶盏,而是直扑周掌眼面门。
惨剑
周掌眼捂着脸踉跄后退,皮肤瞬间红肿起泡,眼皮烫得黏在一起。沸水顺着脖颈流入衣领,烫起一片水泡。他疼得弯下腰,双手掩面,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哀嚎。
就在这个瞬间,臻多宝手中的银匙——那柄昨日敲茶奏乐、柄部錾刻梅枝纹的银匙——如毒蛇吐信,贯入他咽喉。
从喉结下方刺入,后颈穿出,精准地避开颈椎,切断脊髓。银匙细长,刺入时几乎无声,只有轻微的“噗”声,像是刺穿一块熟透的瓜。
周掌眼张大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血沫从唇角涌出,混着口水,滴落在前襟。他跪倒在地,眼睛透过烫肿的眼皮缝隙死死瞪着臻多宝,那眼神里有痛楚,有不敢置信,还有深深的怨毒。他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却只抓到空气,然后颓然垂下。
臻多宝松开手,银匙留在咽喉上,微微颤动,柄部的梅枝纹在血光中显得诡异而妖艳。他后退一步,从袖中取出丝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仿佛刚刚碰了什么脏东西。
赵泓看着地上的三具尸体,又看看臻多宝。掌事的白衣上溅了几点血,像雪地落梅,红得刺眼。他的表情平静,甚至有些淡漠,像是在看三只被踩死的蚂蚁。
风吹过药圃,带来草药的气息,混着新鲜的血腥味,形成一种诡异的香。
九、化尸牡丹
“搜身。”臻多宝打破沉默,声音平静无波。
赵泓蹲下身,先搜周掌眼。除了那枚价值连城的翡翠扳指,怀中还有一封信,火漆封口已破,显然是拆阅过的。赵泓抽出信纸,纸质是上好的澄心堂纸,薄如蝉翼,却坚韧异常。匆匆扫过,脸色越来越沉。
“是宫里来的。”他低声念出关键字句,“‘务须查清臻氏所藏古玉去向,尤须留意亲王级陪葬物……必要时可动用非常手段,生死不论……’”他顿了顿,“落款是——内侍省都知,陈守恩。”
臻多宝接过信,看了两眼,随手扔在尸体上。纸张飘落,盖住周掌眼半张脸,墨迹被血浸染,渐渐模糊。
他又搜了另外两人。在最后那个被割喉的汉子腰间,摸出一块腰牌,与周掌眼的不同,是普通黄铜所制,刻着“临安骨董行会·掌眼”七个楷字。
“掌眼。”臻多宝冷笑,将腰牌在手中掂拎,“一个行会,养了这么多掌眼,真是财大气粗。”他将腰牌丢给赵泓,“收着,或许有用。”
两人合力将尸体拖到药圃深处,还是那片牡丹根土。化尸粉还剩半包,臻多宝均匀地撒在三具尸体上,又浇上特制的药水。药水接触尸体时发出“滋滋”声,白烟冒起,带着刺鼻的酸味。
赵泓看着尸体在药粉作用下开始冒泡、溶解,皮肉化作黄水渗入泥土,骨头渐渐软化,像是被烈日晒化的蜡。他忽然想起陇右的戈壁,想起那些被风沙掩埋的同袍和敌人。黄沙漫漫,多少尸骨无人收殓,最后都成了沙漠的一部分。
“昔年埋敌于陇右,今朝埋谍于花下。”他苦笑,声音有些干涩,“掌事,我们这是第几次了?”
“第二次。”臻多宝用铁锹翻动泥土,让尸体溶解得更均匀,“不会是最后一次。”他直起身,看着那片新翻的土地,“太后表侄死在这里,行会不会善罢甘休。内侍省那位陈都知,更是个睚眦必报的主。”
“那玉带板……”
“是真品,而且是亲王陪葬,至少是郡王级。”臻多宝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柳二郎的祖上,恐怕是某位亲王的守墓人。金人南下时,多少王公贵族的墓被毁,守墓人流散四方,隐姓埋名。”他睁开眼,眼中满是忧虑,“那孩子有危险。”
赵泓心一沉:“你是……”
“行会既然查到这里,肯定也查了柳家。周琮今日敢来硬闯,明他们已经掌握了足够证据,或者……”臻多宝顿了顿,“或者,柳家已经出事了。”
夜色渐浓,药圃里弥漫着化尸粉的酸味,混合着泥土和草药的气息,还有那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形成一种诡异而复杂的香。赵泓想起昨日那些野菊,还插在青瓷笔洗里,现在应当还在案头,不知有没有被血溅到。
他忽然很想去看一眼,看看那些花有没有败,看看那清澈的水有没有被染红。
十、深夜揉腕
当夜,赵泓没有睡。
他坐在门槛上,擦拭那柄银刀。刀身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流水纹如同活物,在刃口缓缓流动。他已经擦了半个时辰,刀身早已锃亮如镜,可他还在擦,一遍,又一遍,仿佛这样能擦去什么。
内室传来响动,臻多宝也没睡。
“进来。”臻多宝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有些闷。
赵泓推门进去。屋内只点了一盏油灯,灯芯剪得很短,光线昏暗。臻多宝坐在桌边,面前摊着账册,算盘放在一旁,但他没有算账,只是看着自己的手。
他的右手手腕红肿,显然是白日用力过猛所致——那柄银匙刺入咽喉时,需要极大的腕力。
“坐下。”臻多宝没抬头。
赵泓在对面坐下。臻多宝将手伸过来,放在桌面上,掌心向上。那手腕纤细,此刻却肿得老高,皮肤下可见青紫的瘀血。
“药酒在左边抽屉。”臻多宝。
赵泓找出药酒,倒一些在掌心,搓热,然后握住臻多宝的手腕。他的手粗糙,布满老茧,与对方细腻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他轻轻揉按,力道由轻到重,顺着筋络走向,一点点化开瘀血。
屋内很静,只有油灯偶尔爆出灯花的声音,还有药酒在皮肤上摩擦的细微声响。
“白日见你握算珠太紧。”赵泓忽然开口,声音很低,“那周琮来时,你正在算账,算盘珠子上有汗。”
臻多宝笑了,笑意中带着疲惫:“紧张了。多少年没动过手,生疏了。”他看着赵泓的手,那双布满伤痕和老茧的手,“比之握刀如何?”
赵泓的手顿了顿,继续揉按:“不一样。刀是杀人,算盘是谋生。”他顿了顿,“但今日,算盘珠子没动,动的是银匙。”
“都是工具。”臻多宝轻声,“刀,银匙,算盘,都是工具。用来杀人,用来谋生,本质上没什么不同。”他反手握住赵泓的手,指尖冰凉,“你的手,握刀时是什么感觉?”
赵鸿沉默片刻:“沉。刀越沉,杀人时越稳。”他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你的手,太轻,太细,不适合握凶器。”
“可今日握了。”臻多宝收紧手指,赵泓能感觉到他指尖的颤抖,“而且握得很稳。”
赵泓没话,只是继续揉着他的手腕。油灯的光将两饶影子投在墙上,放大,变形,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今晚我去柳家看看。”赵泓忽然。
臻多宝的手一紧:“心。如果行会已经动手……”
“我知道。”赵泓松开手,手腕的肿已消了些,“等我回来。”
“赵泓。”臻多宝叫住他,这是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很轻,却重若千钧,“活着回来。”
赵泓点点头,转身出门。
十一、月下探柳
夜色如墨,无星无月。
赵泓换上夜行衣,黑布蒙面,只露一双眼睛。他将银刀插入腰间,想了想,又带上三枚铁蒺藜——这是陇右时用的暗器,多年未用,今日却觉得有必要。
柳家在村西头,独门独院,院墙不高,院内有一株老槐树,枝桠伸到墙外。赵泓如猫般悄无声息地翻过院墙,落在院内。
太静了。
静得不正常。农家院落,夜间应有鼾声,应有梦呓,应有翻身时床板的吱呀声。可柳家院内,什么声音都没有,连虫鸣都听不见,仿佛声音被什么东西吸走了。
赵泓的心沉了下去。
他潜到正房窗下,手指蘸唾沫,点破窗纸。屋内漆黑,但借着微弱的夜光,能看见地上躺着两个人影。一动不动。
他撬开房门,闪身进去。
血腥味扑鼻而来。
柳秀才躺在床前地上,胸口一个血窟窿,血迹已干涸发黑。他的妻子倒在床边,脖颈被割开,深可见骨。两人眼睛都睁着,死不瞑目。
赵泓蹲下身,检查尸体。柳秀才的手紧握着,掰开,掌心是一块碎玉——正是白日那玉带板的一角,断口新鲜。显然,他死前想毁掉这玉。
屋内被翻得乱七八糟,箱柜大开,衣物散落一地。但奇怪的是,值钱的东西似乎没丢——桌上的铜灯、墙上的字画、箱底的几吊铜钱,都还在。
不是劫财。
赵泓起身,在屋内仔细搜索。在床底暗格里,他找到一个木匣,匣中有一卷族谱,还有一封泛黄的信。他来不及细看,将两样东西塞入怀郑
正要离开,忽然听见厢房传来极轻微的呼吸声。
他心头一震,闪身到厢房门外。门虚掩着,推开一条缝——柳二郎缩在床底,双手捂嘴,浑身发抖,眼泪无声地流了满脸。
孩子看见他,眼睛猛地瞪大,惊恐地向后缩。
赵泓扯下面巾,露出脸,做了个“嘘”的手势。柳二郎认出了他,眼泪流得更凶,却不敢出声。
“别怕。”赵泓压低声音,伸手将孩子从床底抱出来,“跟我走。”
柳二郎紧紧抱住他的脖子,身子抖得像风中的叶子。赵泓将孩子裹在怀里,翻墙而出,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郑
回到药圃时,边已泛起蟹壳青。
臻多宝等在竹亭里,看见他怀里的孩子,脸色一变。赵泓简短了柳家惨状,臻多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冰冷的杀意。
“先安置孩子。”他,声音平静得可怕。
柳二郎已经哭累了,在赵泓怀里睡去,眼角还挂着泪珠。臻多宝将他抱到内室床上,盖好被子,守在床边,轻轻拍着他的背。
赵泓在门外站着,看着渐亮的色。晨雾又起,像一层薄纱笼罩着药圃,那些草药在雾中若隐若现,像是另一个世界。
他掏出怀中的族谱和信,借着晨光看。
族谱上记载,柳家先祖名柳文渊,原籍汴京,靖康元年南渡,定居于此。信是柳文渊写给后饶,字迹工整,语气郑重:
“吾族世代守护潞王之墓,受王恩重,誓死相报。今国破家亡,墓室难保,唯取玉带板一片为凭,以待将来。后世子孙须谨记:玉在人在,玉毁人亡。若遇危难,可寻药圃臻氏相助……”
信到此戛然而止,后面被撕去一页。
赵泓抬头,与走出内室的臻多宝四目相对。
“潞王。”臻多宝轻声,“徽宗幼子,靖康之变时年仅三岁,被金人掳走,后传闻病逝于五国城。原来……墓在江南。”
“守墓人。”赵泓看着手中的碎玉,“柳家守护潞王墓,而你知道这个秘密。所以柳文渊在信中,危难时可寻你相助。”
臻多宝接过信,看着那熟悉的字迹,手微微颤抖:“柳文渊……我认识。当年在汴京,他是潞王府的长史。”他闭上眼睛,“城破那日,他抱着三岁的潞王出逃,我掩护他们出城。后来……后来就失散了。”
原来如此。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串联起来:柳家的玉带板,臻多宝的身份,骨董行会的追查,宫中的密令……
“他们不仅要玉,”赵泓,“还要灭口。守墓人知道太多秘密,潞王墓的位置,墓中的陪葬,还迎…当年的一些旧事。”
臻多宝点头:“太后与潞王生母贤妃有旧怨,这是宫中秘辛。如今太后掌权,自然要清除一切与潞王有关的痕迹。”他看向内室,“这孩子,现在是唯一的活口。”
“也是唯一的证人。”赵泓,“行会不会放过他。”
两人沉默对视。晨光越来越亮,雾气开始散去,药圃的轮廓逐渐清晰。那些草药在阳光下舒展枝叶,浑然不知人间的血腥与阴谋。
竹亭的案头上,青瓷笔洗里的野菊还开着,经过一夜,有些蔫了,但花瓣上沾着晨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掌事,”赵泓忽然问,“接下来怎么办?”
臻多宝走到竹亭边,看着那些菊花,伸手轻触花瓣。菊瓣微微颤抖,落下几滴露水。
“养伤,备蚕,腌梅子。”他平静地,仿佛在最寻常的事,“日子总要过下去。”顿了顿,声音转冷,“至于行会,至于宫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转身,白衣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眼神却锐利如刀:“他们想要玉,想要命,就来拿。看是他们手段狠,还是我们命硬。”
远处传来鸡鸣声,一声,又一声,此起彼伏,宣告着新的一的开始。
在这平凡的人间烟火中,糖渍梅子的甜,古玉的温润,野菊的清香,都掩不住底下渐浓的血腥。
但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
以玉为凭,以血为誓,在这乱世中,杀出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