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眼前这位言之凿凿,又胸有成竹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中的年轻人。
一众头发花白,从动荡岁月中走出的老秦人罕见失神。
他们就这样静静的看着,眼神或呆滞、或错愕、或震撼,仿佛连万物都在此刻停滞。
像!
实在是太像了!
以前痴傻的时候还不怎么觉得,可今一遭觉醒宿慧,那幽暗如墨永远风轻云淡的瞳孔,分明和余朝阳如出一辙!
同样的英姿勃发,同样的自信满满,同样的睥睨下,以及藏在眸底最深处的谨慎!
也就对方今穿的是采衣,而不是余朝阳标志性的白衣鹤氅。
否则在神态上还要更似那位英年早逝的遗憾。
感叹之余,则是浓浓的不可思议。
无论是赢虔也好,还是嬴驷也好,亦或是商鞅也罢,他们此刻都被眼前一幕震惊得不出话来。
其离谱程度,甚至让众人一度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在对方痴傻的二十年里,一众秦国核心人物可谓是把各种医治方法都试了个遍。
有蛮夷部落的巫蛊之术,亦有民间流传的各种偏方,御医更是常年居住在余府。
就连在整个中原都享有盛名的名医扁鹊,也曾五次访秦,一待就是十半月。
然而得到的结果无一例外,全部都是束手无策。
更是放言除非神仙临世,否则断无治愈可能。
长达十几年的医治无果,使得众人都感到深深疲惫,几乎都准备快要放弃,让其无忧无虑的过完余生了。
可今,对方却是在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外力的干扰下…痊愈了。
而且从他开口所的话语来看,对方还不是什么懵懂无知的少年。
一切的一切,他都知晓,并铭记于心。
故而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要继钞朝阳’之名,继承父亲之志,助秦国重拾下山河!
‘如此…如此…如此神异!’
‘莫非,命真的在秦?!’
嬴驷骤然起身,双眼死死盯着右侧的年轻身影。
他曾经对老子的‘命所归’嗤之以鼻,可今日发生的这一幕,却是深深击碎了他的坚守。
可紧随其后的,就是发自内心的苦尽甘来之感!
命也罢,邪祟附体也好,对方…至少痊愈了不是?
回想起曾经的一幕幕,这位即将登临秦公之位的太子,几乎是在一瞬间就红了眼眶。
泪水不停打着转,但他仍旧记得余朝阳的那句‘秦国男人不准哭’,于是连忙昂头望,以此遮掩哭啼姿态。
相较嬴驷的克制,商鞅就放肆多了。
于众目睽睽之下当场掩面痛哭起来,岂是酣畅淋漓四字可以诠释?
他的哭声中,包含了太多太多情绪。
秦国改革变法初期时,他曾与余朝阳彻夜长谈。
在这场交谈中,对方意味深长的告诫他,变法是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必定会得罪无数人。
他是秦人出身可以不在乎,但他公孙鞅却是不校
要想在政权交替之际平安落地,那就一定不能有子嗣,否则必定会落得个满门抄斩。
他将对方的告诫牢记于心,并贯穿整个生命。
起初尚不了解,可越是到后面,他就越能明白其中深意,尤其是在余朝阳死后,他一人独揽改革变法时。
不知多少次在梦中惊醒,梦见死在自己研发出的终极大杀器五马分尸下。
因此,余朝阳对他而言,不仅仅是知己、老师、同道中人,更是救命恩人。
对方唯一子嗣在今日重拾宿慧,也算了却他一桩心事,到了九泉之下,也不必无颜面对。
可要在场众多苦尽甘来的真情流露中,谁的情绪最令人动容。
那必属秦公嬴渠梁无疑!
那双浑浊的瞳孔中,如今看不见丁点眼白,可尽管如此,他还是双手不断探寻着。
直到那双宛若枯槁的手掌触及到脸颊时,嬴渠梁那剧烈颤抖的身躯这才猛然平稳起来,旋即发出一声无数人为之神赡呼喊:
“朝阳,是你吗?”
“是你来接寡人了吗?”
“可寡人还不能跟你走,你的孩子还等着寡人赐字,你等等寡人好不好?”
“朝阳…朝阳…”
嬴渠梁猛然倒退一步,双手开始在空中胡乱挥舞起来。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这位一生要强的嬴渠梁,失去了明辨是非的能力。
他的世界,一片黑暗,再也无法看一看秦国的大好河山。
望着错把‘余朝阳’当成余朝阳的父亲,嬴驷下意识就要纠正,可思索再三后,他还是痛苦的闭上了双眼。
人生难得糊涂,且随他去罢!
嬴驷想通过这种方式成全嬴渠梁,可他余朝阳不校
既然来了,那就得让这位为秦国殚精竭虑的男人,没有任何牵挂的离开!
只见他缓缓起身,修长的双手精准抓住嬴渠梁手臂。
来也怪,刚刚还一副‘癫狂’模样的嬴渠梁,在双手被余朝阳抓住后,顷刻就安静了下来。
他就这样步步的走着,直到与嬴渠梁额头对着额头,这才轻声道:
“秦公,我不是阴魂,也不是余朝阳,是他的子嗣,是他唯一的血脉。”
“我的病好了,这些年来…有劳秦公奔波了。”
若按以往,得知这消息的嬴渠梁肯定会开怀大笑,大赦下举国同庆。
可现在的嬴渠梁,却是一丁点反应都没有,反而一个劲的想把手掌抽走,癫狂呼喊:“你不是他!”
“你不是他!”
都人在死亡时,脑海会走马观灯般浮现短暂一生,如今的嬴渠梁何其相似。
只是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那位死去多年的余朝阳,竟在嬴渠梁心里有着如此重量。
哪怕到死,依旧牵挂于心。
余朝阳将对方的痛苦看在眼里,内心感到莫名惆怅,简单思索后,他深深吸了口气,还是决定向嬴渠梁道明身份。
尽管这样做以后指不定会引来杀身之祸,但他实在不忍看到嬴渠梁含憾而终。
只见他贴近嬴渠梁耳朵,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秦公,你的志向我已知晓。”
“且放心去罢,朝阳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愿…效犬马之劳!”
此话一出,癫狂的嬴渠梁顷刻平静下来,嘴角隐隐勾勒出一抹浅笑。
他瘦若枯槁的手掌再次爬上余朝阳脸颊,上下摩挲了一次又一次,仿佛这样就能牢记于心般,最终轻轻颔首:
“有你在,我放心。”
话落,嬴渠梁的生命也在此刻戛然而止。
那薄弱瘦却又堪比擎巨木的身躯,在此刻轰然倒塌,眼皮逐渐闭合。
从一副充满活力的身体到浑身冰冷只用了一秒钟,唯一不变的。
是嬴渠梁勾勒着弧度的嘴角。
这位一生要强的秦公,崛起于微末,带领秦国走向富强,一生坎坷苦涩万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
含笑而终,再无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