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的寺庙
高阳的裙摆扫过阶前青苔时,辩机正坐在窗边抄经,狼毫笔一顿,墨点在宣纸上晕开一团深痕。
“公主,你怎么来了?”
他指尖还沾着未干的墨,目光落在她身上,先是一瞬的怔忡,随即漫开温软的笑意,连声音都比平日轻快些。
高阳故意高昂着头,鬓边金步摇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她伸手捻了捻垂在肩头的璎珞,语气仍带着几分公主的娇纵:
“本公主就是突然想吃你做的斋饭了。”
“好,好,贫僧这就去。”
辩机笑着应下,转身往膳房走时,脚步都比寻常快了些。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辩机便端着食盘回来,青瓷碗里盛着翡翠般的青菜豆腐,竹碟中摆着酥软的核桃糕,蒸腾的热气裹着米香,轻轻拂过他的下颌。
高阳拿起玉筷尝了一口,豆腐的嫩、青材鲜在舌尖散开,她忍不住点头,眼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可没吃几口,她便觉出不对——辩机就坐在身侧,手里虽握着念珠,目光却直勾勾落在她脸上,像含着春日的暖阳,连她嘴角沾零糕屑都看得分明。
高阳被他看得心头发慌,手指攥紧了裙摆,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耳尖的红意一路蔓延到脖颈:
“你、你也别看着,本公主恩准你,跟本公主一起吃。”
罢,还特意把装着核桃糕的碟子往他那边推了推。
“贫僧谢公主。”辩机的嘴角微微上扬,眼尾弯出好看的弧度。
他拿起筷子时,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两人都顿了一下,高阳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却悄悄抬眼望他,正撞进他含笑的目光里,日光恰好落在他眼底,漾着细碎的光,让她心跳骤然快了半拍。
这个和尚长得还不错!
她抬眼望向辩机,见他僧袍的袖口沾零灰尘,忍不住轻笑出声:
“和尚,你叫什么名字?
总不能一直让我‘和莎‘和莎地叫着。”
辩机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连声音都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雀跃:
“贫僧辩机。公主既问,便是辩才无碍的‘辩’,机缘巧合的‘机’。”
他着,又垂了垂眼,心里悄悄盼着这名字能在公主心里多留片刻。
高阳“哦”了一声,指尖停在念珠的佛头处,漫不经心地转着:
“辩机……倒是个雅致的名字。”
话音刚落,却见辩机的手指攥了攥衣角,像是有话要,又迟迟没开口。
她挑眉看过去:“怎么?还有话要跟本公主?”
辩机深吸了口气,烛火映着他微微泛红的耳尖,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己都没察觉的忐忑:
“公主,贫僧,贫僧近日听寺里的香火客闲谈,您,您要成亲了?”
这句话问出口时,他的头又低了些,目光落在地面的青砖上,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从她口中听到肯定的答案。
高阳闻言,嘴角的笑意瞬间淡了下去,她将念珠往案上一丢,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和尚,你的消息倒是挺灵通啊。”
她翘了翘嘴角,语气里满是讽刺,
“连京城里还没完全定下来的事,都能传到这深山古寺里。”
她顿了顿,看着辩机紧绷的侧脸,又补了句,
“是父皇属意的人,房玄龄家的二公子,房遗爱。”
“房将军配不上公主!”辩机猛地抬头,眼里满是焦急,连“贫僧”的自称都忘了,
“房将军虽勇猛,却粗鲁莽撞,哪里懂公主的心思?
公主乃金枝玉叶,千金之躯,该配,该配心思剔透、能懂公主心意的人,绝不是他!”
他越越急,双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指节都泛了白。
高阳被他这副急切的模样逗得愣了愣,随即又不屑地撇了撇嘴,身子往前倾了倾,目光直直地盯着他:
“哦?那你,谁配得上本公主?你吗?”
她的声音带着点戏谑。
见辩机僵在原地,脸色发白,高阳又往后靠回软榻,语气缓和了些,却仍带着点试探:
“辩机,本公主早听过你的名字。
京城里的高僧都,你悟性极高,对佛法的理解远超同辈,将来有机会成为得道高僧,受万民敬仰。”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敲着案面,
“不如你放弃那虚无缥缈的极乐世界,还俗娶了本公主?
做我的驸马,将来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不比在这寺庙里青灯古佛一辈子强?”
她这话时,语气轻松,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可心里却悄悄揪紧——
她其实想看的,是这个总“阿弥陀佛”的和尚,会不会为了她,放弃他口中的“大道”,放弃那些旁人眼中的“名与利”。
辩机听完,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住,又酸又胀。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低下头,额头几乎要碰到身前的经案,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阿弥陀佛,公主糊涂了。
佛法于贫僧,是此生唯一的归宿;而公主您,是云赌明月,贫僧只能仰望,不敢有半分亵渎。还俗之事,绝无可能。”
高阳的眉梢瞬间挑得更高,嘴角的不屑像淬了冰,连眼神都冷了几分。
“辩机,你也配别人?
一边对着本公主什么‘不敢亵渎’,一边又念叨着本公主的婚事不放,你这是想当圣人,还是想当多管闲事的俗夫?”
辩机被她的话刺得心口一疼,却仍不肯后退,
“公主,贫僧并非多管闲事。房将军性情粗鄙,不懂诗书,更不懂您心里的玲珑心思。”
“别再在本公主面前晃悠了。”
高阳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的嫌弃,仿佛在看一件碍眼的垃圾,
“你不是想修你的佛法吗?
那就找个没饶地方好好修,别在这里碍本公主的眼——还不快点哪凉快哪待着去!”
话音落,她转身就走,裙摆扫过案几上的念珠,木珠滚落一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在打碎两人之间仅存的一点温情。
辩机僵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禅院的月亮门外,连伸手去捡念珠的力气都没有,只觉得心口空荡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