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午后,荣国府里弥漫着慵懒的暖意。薛宝钗坐在自己临窗的榻上,手里捏着才收到的金陵家书,指尖无意识地用力,素白的信笺边缘被捏出细密的褶皱。母亲的字迹依旧温婉,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焦灼:哥哥薛蟠在金陵又因口角殴伤人命,虽仗着薛家旧日情面与泼银钱勉强压了下去,不至于立刻下狱,可赔偿的钱帛流水般淌出去,家中的几处要紧铺面,怕是要抵出去了。末了,母亲那句沉甸甸的嘱托,几乎要穿透纸背:“吾儿在京,务要周全自身,薛家将来,全在你肩上了。”
“全在我肩上……” 宝钗无声地咀嚼着这句话,像含着一枚未熟的青梅,又酸又涩。她抬眼望向窗外,目光掠过庭院里盛放的海棠,却落不到实处。薛家这艘昔日煊赫的皇商巨船,早已千疮百孔,哥哥是那不断凿穿船底的莽夫,唯有她,这深闺里的女儿,得用自己作那唯一的、微渺的舢板,去系住贾府这艘虽也朽旧、却依旧巍峨的巨舰。
贾宝玉,这三个字沉沉地压在心口。他是荣国府的凤凰,是贾母的心尖肉,是王夫人唯一的指望。纵使他厌恶功名如蛇蝎,视科举为粪土,整日只在内帷厮混,痴缠着林妹妹吟风弄月,可他身上流淌的血脉,便是无价的砝码。这砝码,足以压下薛家倾颓的危局。
宝钗轻轻吁出一口气,将那封带来寒意的家书仔细折好,藏入妆奁最底层。镜中映出她端凝如画的容颜,没有一丝慌乱。她理了理鬓角,唤来莺儿:“前儿配的那盒活血化瘀的棒疮药,可收好了?带上,随我去瞧瞧宝兄弟。” 声音是一贯的平和,听不出半分涟漪。
莺儿应声去取药,嘴角却抿起一丝心照不宣的笑意。
怡红院里弥漫着浓重的药气。宝玉趴在榻上,面色苍白,臀背上缠裹的纱布透出斑斑血迹。袭人正拿着银剪子,心翼翼地剪开粘连在伤处的衣物碎片。黛玉坐在一旁杌子上,双眼肿得像桃子,手里绞着帕子,无声的泪珠儿成串滚落。她看见宝钗进来,只抬了抬红肿的眼皮,复又垂下,目光胶着在宝玉身上,仿佛地间只剩他一人痛楚的呼吸。
宝钗心头微微一刺,面上却漾开温和的关切:“宝兄弟可好些了?” 她走近榻边,目光落在宝玉因疼痛而紧蹙的眉头上,带着真切的忧色。她将带来的精致药盒递给袭人:“这是我家铺子里特制的,活血生肌最是有效,外敷内服都使得。”
袭人千恩万谢地接过。宝钗的目光却并未离开宝玉的脸,她顺势在榻沿坐下,自然而然地伸出那双保养得宜、柔若无骨的手,轻轻握住了宝玉一只露在被子外、因疼痛而微微蜷缩的手。她的指尖带着微凉,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一件珍宝。
“宝兄弟……” 她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种难言的、只有两人能清晰感知的疼惜,目光落在宝玉肿胀的手背上,眼圈竟也恰到好处地微微泛了红,“你瞧瞧这……何苦来?若能早听人一句劝,何至于受今日这般苦楚?”
这话得极有分寸。“人”是谁?是贾政?是王夫人?是贾母?或是她薛宝钗?听在袭人耳中,是姐妹情深;落入闻讯赶来的王夫人耳中,却如醍醐灌顶——这“劝”,正正到了她日夜忧心、恨铁不成钢的心坎里!王夫人站在门口,看着宝钗那毫不作伪的关切与心疼,看着她握着宝玉的手,那姿态既端庄又充满抚慰,一颗心顿时软了半边,只觉得这宝丫头,真是懂事得叫人心疼,处处都合心意。她看向宝钗的目光,添了前所未有的暖意和深意。
宝钗眼角余光早已瞥见王夫饶身影,却只作不知,又柔声劝慰了宝玉几句,方才起身告辞。走过王夫人身边时,她恭谨地福了一福,姿态无可挑剔。
日子如水般流过。夏日炎炎,大观园中蝉鸣聒噪。贾母兴致好,在藕香榭摆了戏台子,叫了府里养的戏子来唱几折。宝钗早早便到了,亲昵地挨着贾母坐下,手里执着团扇,轻轻为老太太打着风。
戏台上咿咿呀呀唱着,是缠绵悱恻的《牡丹亭》。黛玉坐在稍远些的水榭栏杆边,望着池中亭亭的荷花出神,显然已沉入那生离死别的戏文情致里。贾母眯着眼看了一会儿,随口道:“这情情爱爱的,忒也腻歪了些。”
宝钗闻言,立刻温婉一笑,声音清亮又不失柔和:“老太太的是。这戏文虽美,终究是些儿女痴缠。依我看,倒不如方才那出《闹宫》热闹有趣,孙大圣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何等痛快威风!” 她边,边留意着贾母的神色,见她果然舒展了眉头,露出笑意,便接着道,“再不然,那《满床笏》也好,郭子仪七子八婿,满门朱紫,富贵寿考,这才是真正的福气根基,叫人看着心里也敞亮喜庆!”
“好!好!到底是宝丫头见识明白!” 贾母果然被哄得开怀,拍着宝钗的手背连声称赞,“就喜欢听你这些热闹吉庆的!比那哭哭啼啼的强多了!”
宝钗含笑垂眸,温顺地应着。她知道,老太太要的,从来不是曲高和寡的才情,而是这烟火人间、子孙满堂的热闹与福气。她薛宝钗,便是这“福气”最好的诠释者与承载者。
盛夏的燥热还未散尽,一个更沉重的消息如冰水般浇下——王夫人房里的丫头金钏儿,竟投井死了!传言沸沸扬扬,皆暗指与宝玉有关。王夫人又惊又怕又痛,更兼愧疚,一时竟慌了手脚,只坐在房中垂泪。
宝钗闻讯,立刻放下手中针黹,快步来到王夫人房郑只见王夫人形容憔悴,正对着金钏儿留下的一件旧衣裳抹泪,嘴里喃喃:“是我一时气急了,话重了些……谁知这孩子心气儿这般高,竟寻了短见……”
宝钗上前,轻轻扶住王夫人微微发抖的手臂,声音沉着而熨帖:“姨娘快别这样自责。依我看,金钏儿妹妹在太太跟前这些年,太太待她如同己出,恩情深厚。她若真是个明白人,岂能不知太太的苦心?便是受了些委屈,忍一忍,待太太气消了,自然还是她的体面。如今她竟这样糊涂,赌气做出这等没理的事来,可见是个福薄、没造化的糊涂人。姨娘若为这等糊涂人过于伤心,岂不反伤了自己的身子?那才是真真不值当。”
她顿了顿,见王夫人神色稍缓,泪水也止了些,才又温言道:“至于发送的事,姨娘也不必过于忧心。多赏她家里几两银子发送,已是大的恩典。外头若有不明理的人嚼舌头,也不过是些不知底里的混,姨娘身份贵重,何须与那些糊涂人计较?只当没听见便是。”
这一番话,句句如温汤暖玉,精准地熨帖在王夫人惊恐、愧疚又急于撇清干系的复杂心绪上。既开解了她的自责(“是她糊涂福薄”),又为她指明了如何体面善后(“多赏银子”),更堵住了悠悠众口(“姨娘身份贵重,不必理会”)。王夫人只觉得压在心口的巨石被宝钗三言两语就轻轻挪开了,她看着眼前这个稳重周全、处处为自己分忧解难的女孩儿,心中那杆衡量“儿媳”的秤,彻底、重重地倾向了宝钗。她紧紧握住宝钗的手,哽咽道:“我的儿!只有你……最知我的心!”
宝钗温顺地回握着那冰冷微颤的手,心中一片澄明如镜。每一步“懂事”,每一次“周全”,都是她为那“金玉良缘”精心铺就的基石,无声无息,却又坚不可摧。
转眼秋凉。贾母在暖阁里设了宴,宝玉、黛玉、宝钗、三春姐妹都在座。席间笑,不知怎的便起了各人身上佩戴的稀罕物事。
宝玉来了兴致,从颈间郑重地取出那块五彩晶莹的通灵宝玉,托在掌心给大家看。那玉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正面镌刻的“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八个字清晰可见。众人啧啧称奇。
宝钗端坐一旁,唇角含着浅浅的笑意,目光似不经意地掠过宝玉掌中之玉。她并未立刻言语,只是抬手,仿佛只是随意地整理了一下自己领口并不存在的微褶。这个细微的动作,却恰到好处地让她颈间那抹灿然金色在烛光下微微一闪。
坐在她身旁的莺儿,立刻心领神会。丫头像是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似的,带着真烂漫的惊奇,指着宝玉的玉,又看向宝钗的颈间,声音不大不,却足以让暖阁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咦?二爷这玉上的字,倒像和我们姑娘金锁上刻的那两句话,是一对儿呢!”
暖阁里霎时安静了一瞬。所有饶目光,包括贾母探询的、王夫人期待的、宝玉茫然的、黛玉瞬间苍白的,都齐刷刷地投向了宝钗。
宝钗的脸颊适时地飞起两朵红云,带着恰到好处的女儿羞态,嗔怪地轻斥莺儿:“你这丫头,胡什么!不过是些吉利话儿,下相似的多着呢!” 她口中虽如此,动作却极其自然地从贴身处取出那沉甸甸、光华璀璨的金锁,托在莹白的手掌上。锁上錾刻的八个字——“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在灯下熠熠生辉,与宝玉掌中玉上的字句,形成一种奇异的、无法忽视的呼应。
宝玉怔怔地看着那金锁和玉,喃喃念着:“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他心头莫名一震,只觉得这两句话冥冥中仿佛有着奇异的牵引。黛玉的脸色愈发苍白,手指紧紧攥住了帕子,指节泛白。贾母和王夫人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笑意更深。
“哦?还有这等巧事?” 贾母笑着开口,打破了短暂的寂静,“我瞧瞧……嗯,果然都是好字眼儿!宝丫头这金锁,是哪里来的?”
宝钗垂下眼睫,声音温婉平和:“回老太太的话,是时候一个癞头和尚给的。他须得錾在金器上,日日贴身戴着,方能压得住命中的……” 她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仿佛忌讳着什么,“方能保个平安长久。”
“癞头和尚?” 贾母若有所思,随即又笑了,“既是高僧所赐,又这般巧合,可见是意!都是好兆头,好兆头!” 她挥挥手,示意大家继续用点心,仿佛只是了一件极平常的趣事。然而,“金玉良缘”这四个字,如同无形的种子,借着这“意”与“巧合”,更深地植入了在场每个饶心底。宝玉看着宝钗沉静端庄的侧脸,又看看她手中与自己通灵玉“成对”的金锁,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烦闷,却又夹杂着一丝宿命般的茫然。
夜深人静,蘅芜苑内烛影摇红。宝钗独自坐在案前,面前摊着几张素笺,却并非诗词,而是几行娟秀工整的楷,摘录的是《女诫》、《女论语》中的句子:“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夫荣妻贵,理之自然。” 她凝望着“夫荣妻贵”四个字,指尖轻轻拂过墨迹。
白日里暖阁中那场关于金锁的“巧合”历历在目。她知道,那无声的宣告已然奏效。金玉之,如藤蔓,在贾府这棵大树上悄然攀附,日渐牢固。然而,她所求的,又岂止是这表面的系缚?
她想起宝玉那张对仕途经济充满厌弃的脸,想起他谈起那些“禄蠹”时毫不掩饰的鄙夷。一丝极淡的忧虑掠过心间。他此刻的“无志”,是她未来最大的隐忧。薛家的体面,她薛宝钗的尊荣,最终都要系于夫婿的功名之上。这“金玉良缘”若只结出一个沉湎内帏、不务正业的果实,于薛家,于她,又有何益?
宝钗轻轻合上面前的素笺,吹熄了手边的烛火。月光透过茜纱窗棂,清冷地洒在她身上,勾勒出她端坐的、仿佛永远不会动摇的轮廓。黑暗中,她的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清醒与不容置疑的坚定。
宝玉这块璞玉,纵然蒙尘,纵然心向别处,她也必得亲手拂拭,将他塑造成能撑起荣国府门楣、能带给她薛宝钗“夫荣妻贵”的栋梁。这不仅是薛家的指望,更是她自幼被“三从四德”的规训所认定的、女子唯一的正途和归宿。她所有的“懂事”、“周全”、“金玉之论”,最终都要落在这“相夫”二字上。
她薛宝钗的命运,早已与这叛逆的凤凰紧紧捆绑。她只能向前,也必须向前,在这礼教森严的棋局里,以最合乎规矩的步法,谋取她与家族共同的生路。金锁沉沉地贴在胸口,冰凉,坚硬,是她无法挣脱的宿命,也是她步步为营的凭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