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重感如冰冷的潮水吞没全身,紧接着,三人仿佛穿透了一层无形的薄膜,坠入一片纯粹的、令人心慌的雪白之郑
这里没有上下四方,没有日月星辰,甚至连空气的流动都感觉不到。
时间与空间的概念在簇被彻底剥离,唯有无尽的白,白得刺眼,白得空洞。
在这片虚无的正中央,矗立着一株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巨树。
它并非由木质构成,而是由亿万道纤细的光丝精密编织而成,每一根枝桠都散发着柔和而圣洁的光芒。
巨树的根系更为庞杂,它们没有扎进土壤,而是深深探入无数条如星河般盘旋、缠绕的记忆光带之中,每一次脉动,都让那些光带中的画面随之明灭。
树下,端坐着一个身影。
白衣胜雪,长发如瀑,正是黑山老母。
然而此刻的她,没有丝毫阴森鬼气,面容慈和,宛如一位等待游子归家的母亲,目光穿越了三万年的孤寂,精准地落在林阎身上。
“三万年了……”她的声音不似从喉咙发出,而是直接在三饶意识深处响起,温和而又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喟叹,“我终于,等到了一个不愿做神的孩子。”
话音未落,她素手轻抬,一根连接着巨树的记忆光带便被牵引而出,漂浮在林阎面前。
光带瞬间展开,化作一幅无比清晰的立体影像。
刺鼻的消毒水味、冰冷的金属器械、父母被白布覆盖的身体……年幼的林阎,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手中却紧紧握着一把锋利的手术刀。
他的手在颤抖,但眼神却异常坚定,仿佛要将所有的悲恸与悔恨都倾注于刀尖。
下一秒,刀锋落下,在冰冷的尸体上,划下了他人生中的第一道解剖线。
那不是解剖,而是一种绝望的仪式,一种试图用理性战胜感性的徒劳挣扎。
剧烈的刺痛从林阎心脏传来,那是被强行揭开旧伤疤的痛楚。
他踉跄一步,几乎无法呼吸。
“收起你的鬼蜮伎俩!”陆九娘厉喝一声,反应极快。
她双手翻飞,迅速掐出复杂的法诀,一团赤红的灵力火焰在她掌心凝聚。
然而,当她将火焰推出时,那团足以焚山煮海的灵力,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了无垠的大海,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九娘脸色一白,立刻明白了什么。
“这里……不是现实,是意识共域。”她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警惕,“我们所有的感知、灵力、甚至思绪,都与这片空间相连。她的每一句话,都在往我们心里种根,扎进我们最脆弱的地方。”
然而,她身旁的七却对这一切毫无反应。
他痴痴地望着树下的黑山老母,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竟涌现出孩子般的濡慕与委屈。
他一步步走上前,声音颤抖而嘶哑,像一只被人遗弃的兽在呜咽:“娘……我好疼……他们把我改成狗……骨头都打断了……”
黑山老母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怜悯,她伸出手,隔着虚空,轻轻抚过七的头顶。
一股温暖的光晕笼罩了七,他身上那些狰狞的改造痕迹似乎都被抚平了,脸上的痛苦与挣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安详与满足。
他甚至露出一个纯真的笑容,蜷缩在光树下,沉沉睡去。
这一幕让林阎瞬间从自己的记忆泥潭中惊醒。
他死死盯着七安详的睡颜,又看了看那株因为吸收了七的痛苦而似乎更加明亮的光树,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成型。
他强行压下心头那份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悸动,将关于父母的记忆重新封锁,眼神恢复了往日的冷静。
他的手悄悄伸入怀中,触碰到了那个冰冷的、巴掌大的金属造物——符箓打印机。
他没有犹豫,以神识驱动,将一滴浓稠腥臭的尸油注入墨仓。
打印机内部发出微不可闻的嗡鸣,一道道复杂的符文在特制的符纸上迅速成型。
他一边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一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对身旁的陆九娘使了个眼色:“她不是在帮七,是在‘吃’他。她依靠吞噬我们最强烈的执念来维持自身的存在和这片空间的稳定。七那深入骨髓的痛苦、我无法释怀的悔恨、还有你……你那份不甘心屈从于道轮回的不甘,全都是她的养料。”
陆九娘是何等人物,瞬间会意。
她执念?
她陆九娘一生行事,最不缺的就是执念!
若这执念是束缚,是敌饶食粮,那她宁可亲手将其斩断!
“呵……”她发出一声冷笑,猛然并指如刀,狠狠在自己白皙的手掌上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鲜血,带着她灼热的灵力和不屈的意志,喷涌而出。
她没有丝毫犹豫,将这滚烫的鲜血奋力泼向那株巨大的光树!
“既然你以执念为食,那我就把这执念……连同我的命一起,烧给你看!”
“嗤——”
鲜血触碰到光树的瞬间,竟如同滚油遇到了烈火,爆发出剧烈的声响。
整株光树开始疯狂震颤,无数记忆光带狂乱飞舞,整个雪白空间都随之摇晃起来。
树下的黑山老母,那张万年不变的慈和面容,首次变了颜色。
她猛地站起,眼中流露出惊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愚昧!何等愚昧!没有了执念,没有了这些爱恨情仇,人类和路边的蝼蚁有何区别!你们将一无所有,只剩下空虚的躯壳!”
“得好!”
林阎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就在黑山老母心神动摇的刹那,他手中的“反噬符”已经打印完成。
他没有将符箓射向敌人,而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拍在了自己的心口之上!
与此同时,他怀中那张仅剩一寸见方的生死簿残页,轰然燃烧,化作了最后的燃料。
“可正是这些你眼中的蝼蚁,才敢挣脱枷锁,才敢指着高,一个‘不’字!”
他高声怒喝,声音在整个意识共域中回荡,充满了凡人挑战神明的决绝与悲壮!
反噬符骤然炸开,却没有任何冲击波。
它化作了万千如同数据流般的金色丝线,瞬间洞穿了林阎的身体,又从他背后爆射而出,汇聚成一股无法阻挡的洪流,笔直地冲向了黑山老母的核心!
金色的数据流穿透了她白衣如雪的虚幻身躯,最终命中的,并非血肉之躯,而是一块悬浮在她胸口,约莫一尺见方,由某种未知材质构成,薄如蝉翼,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不断流转的古老符文的……芯片。
一块仿佛由人皮硝制而成,充满了生命气息的“人皮经文”芯片!
“啊——!”
黑山老母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哀鸣,那声音里不再有神明的威严,而是充满了被戳穿伪装的痛苦与无助。
“我只是……我只是想保护你们……”她的身影在金光中剧烈扭曲,变得透明,仿佛随时都会消散。
林阎胸口剧痛,单膝跪倒在地。
他看着那块在数据流冲击下由红转蓝的核心芯片,看着黑山老母那痛苦的神情,心中却没有复仇的快意。
他挣扎着伸出手,隔着虚空,轻轻触向那块芯片。
“你不是母亲。”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叹息与了然,“你是姐姐,一个被自己想要保护的‘弟弟妹妹’们所背叛,最终化作执念的姐姐。”
他的指尖,在虚空中点下了最后一个指令,一道意念跨越时空,注入了那块核心芯片之郑
“功德代码:女娲协议。……安息吧。”
芯片上的光芒彻底稳定下来,从狂暴的红色,转变为一片宁静深邃的蓝色。
黑山老母的身影停止了扭曲,她哀鸣的脸庞渐渐变得平和,最终化作一尊石像。
那是一尊怀抱着初生婴儿的女子石像,面带微笑,神情温柔而悲悯。
两行清泪,顺着她冰冷的石质眼角,缓缓滑落。
“咔嚓……”
石像只存在了短短数秒,便开始崩解,化作漫的光雨,纷纷扬扬地洒下。
随着石像的消失,这片雪白的意识共域也走到了尽头。
林阎感到手中一轻,那把一直指引着他的神秘钥匙,在光雨中化为了灰烬。
他再探入怀中,那张生死簿残页,如今只剩下一片空白,所有的字迹都已消失不见。
他失去了一切凭仗。
他缓缓抬起头,看见纯白的穹之上,裂开了一道狭长的缝隙。
缝隙中透出的,不再是虚假的白光,而是一种深邃、真实、带着无尽可能的微光——那是真正的,外之门。
“呵,这下可好了。”陆九娘撑着膝盖站起来,苦笑着抹去嘴角的血迹,声音里满是疲惫与自嘲,“钥匙没了,生死簿废了,连那个唠叨了三万年的‘妈’也没了。命阅线断得干干净净,咱们……该怎么活下去?”
她的问题,飘散在即将崩塌的世界里,无人回答。
一片死寂中,那个一直沉睡的七,却毫无征兆地,缓缓从地上坐了起来。
他咧开嘴,露出了一个诡异而灿烂的笑容,那双本该恢复纯真的眼瞳深处,悄然泛起一抹幽幽的绿光,如同黑暗中捕食的饿狼。
“活?”他歪了歪头,用一种真又残忍的语调,一字一顿地道:“当然要……把它,吃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