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绿谷巷出来,郁江离就在副驾驶安安稳稳刷起了手机。
顾霜辰一边开车,一边拿余光偷偷瞄她。
“总看手机,不怕晕车?”
“你不是,你的水平好,不会晕车吗?”郁江离头也没抬,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屏幕上划着。
车速放缓,顾霜辰转头心虚又认真地看了一眼。
似乎挺平静。
回正视线,右脚正要发力,忽然觉得身侧有一道火光正落在自己的侧脸,滚烫。
悄悄把油门换成了刹车。
汽车停在街区公园侧门,旁边有免费的停车位。
顾霜辰想,一时半会儿应该解决不了。
“顾霜辰,你忘不了人家就去娶人家好不好?这么心心念念,害相思给谁看?”
郁江离推门。车门没锁,轻易就被推开,她不由得愣了一下,但手上的动作却没停,回头瞪了顾霜辰一眼,将手机扔进了顾霜辰怀里,下车气冲冲走出去好远。
原本是冲着他的脸扔的,但又怕砸疼了他,手机迟了一秒脱手。
身后响起不紧不慢的脚步声,郁江离走得更快。
但身高腿长就是有有优势。
没一会儿顾霜辰又跟了上来。
临溪的深秋,应当也是绿树葱茏的时节。但这座公园因为经营不善,已经许久没有人打理,路旁的鸡爪槭理应正红得火烈,却是枝条横生,衰黄一片,溪旁的水杉也无精打采。
路灯偶尔亮着一盏,大多数都是灭的,路的尽头还有一盏忽闪忽闪,晃得人睁不开眼。
郁江离没好气地看了一眼,捂着眼睛拐了弯。
顾霜辰捏着两人手机,时而重重地呼吸一次,以提醒对方自己的存在。
今这次开幕式是录播,省台新闻将他演讲的部分一秒不落地放了上去。
郁江离就是奔着这一段才冒着晕车的风险去刷手机的。结果,一开场,就是玉莳禾名字的出处。
横陂饮水莳禾黍,但见群鸥日日来。
顾霜辰不禁又在心底重复了一次,多好的画面,多好的句子。
眼前的人又是怎样的妙思,才能在几乎没有思考的时间里想出这样的对句。
恍然间就连这座即将被“自然”攻陷的公园,也美出另一种韵味。
郁江离忽然停下,顾霜辰一不留神越过去半步,第一时间撤了回来。
她抬起头,气呼呼地看着他,眼睛红得像一头发怒的兽,又像一只受了委屈,抬起爪子准备挠他的兰花螳螂。
顾霜辰敛起嘴角漾着的笑,轻咳一声。
与郁江离对视了一眼,他猛地一下子想起了秋玉芷的话:
“她的名字下了蛊,念过她名字的人都会爱上她。”
难怪郁江离会生气!原来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念了无数次“玉莳禾”。
一如当年,在回程的汽车上,念了无数次“郁江离”。
难道他真的爱上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女人?
“阿离…”顾霜辰有点不自信了,但当眼睛和心都绿联在那双红红的蕴着薄泪的杏眼上,他又无比确信,他喜欢的是面前这个实实在在的郁江离。
“阿离,你听我解释……”
“我不想听。”
“阿离…我其实……”
“顾霜辰,我们聊点别的吧!”郁江离转过身,语气坚冷,不容拒绝。
顾霜辰注视着她,迟疑了一秒,“好。聊什……”
“你有几个前女友?”
不等顾霜辰完,郁江离就开了口,爆豆似的,语速极快。
顾霜辰反应了好一会儿,试探地问:“一定要聊这种话题吗?”
看得出来,郁江离是故意的。
但郁江离似乎又放过了他,“那就换一个吧。”
顾霜辰偷偷松了口气。这明显是在找茬,不知道下一个茬是……
“你和几个人睡过?”
嘶……顾霜辰心脏一抽。
“嗯……一个。”
“谁?”
郁江离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他第一次在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睛里感到了压迫。
“你。”
“我不信。”
顾霜辰愁得直挠头,这该死的造物主,男人就不能有个能证明自己是第一次的东西吗?
“好吧,我信。”
僵持了好一会儿,郁江离忽然道,但紧接着,“你解释吧,我想听了。”
???
敢情在这儿等着呢。
见他一时怔愣,郁江离猜测他是在组织语言。
经过组织的语言有什么可信度吗?郁江离转身就走。
手腕被人攥住。
“阿离,有些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其实一直想和你。”
他的声音原本是清冽的,像山泉撞上寒凉的石壁,一旦沉下来,厚重许多,那必然是心情到镣谷。
郁江离不忍也不愿再让他生气。
晴朗的夜空忽然起了一阵风,凉嗖嗖的,似乎还夹杂着细微的雨丝。
顾霜辰攥着她的手腕不敢松,上前半步,让两人离得更近。
郁江离的身侧便多了几分暖意。
“曾经混乱的十年里,爷爷做了一件错事,对不起一位姓玉的老先生。后来他听了玉莳禾,就以为玉莳禾是那位玉老先生的后辈,想让我打听一下她的踪迹。我的确让人打听了,但是一无所获。”
“爷爷是有一点遗憾的,可是我没樱阿离,你知道的,有你在,我没有任何遗憾。我之所以一直记得那句诗,是因为我真的真的很喜欢那两句。在你出之前,我从未想过这两句能组成这样美好的画面。”
“你可能想象不到,你穿着摸鱼服,站在泥地里的时候,我有多希望我们已经老了。老了,你还在我身边。”
听他完,郁江离缓缓抬头,看到路灯下细碎的雨丝落在他的身后,鬓侧的短发被风吹起,清冷中有种苍凉的帅气。
她其实也并是真的生气,而是在那一瞬间,就想让他明明白白告诉自己,他喜欢的人是她,是郁江离,而不是那个连面都没有出现过的玉莳禾。
能当户对又怎样?世代相交又怎样?她在他心中,才是最重要的那个。
她回身抱住了他。他曾经有过那么多女人,她却从未像现在这样害怕过。也许,她心里也是默认的,那个玉莳禾和顾霜辰才是真正的门当户对,谢女檀郎。
那时,顾荒容肯定不会让自己的孙儿娶她。
而顾霜辰对顾荒容那么孝顺,即便是违背爷爷的心意娶了她,他们的感情必会产生一道无法修复的裂缝。
破碎的感情,哪怕只有一道裂纹,她也不要。
“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顾霜辰,你知不知道我好怕!好怕你找到她就不要我了。你不要找她了,好不好?”
“寻找的结果就是找不到,我已经告诉爷爷,我不会再找她了。至于为什么不告诉你,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我的身上也留着罪恶的血。”
意识到最后四个字的重量,郁江离抬手捂住了他的唇:“那是上一辈的事,和你无关。”
“再,既然是混乱时期,谁敢哪些人是对的,哪些人是错的?”
顾霜辰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攥进手心,她手指还是那么凉,像一团凉丝丝的水雾,总能适时浇灭他心中的烦躁。
郁江离抬着头,问他:“如果一个守城之主,在毫无胜算的情况下,向敌军投降,你会怎么看?”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顾霜辰思索了一会儿,:“他有他的难处。拼了是死,不拼也是死,但不拼的话,城中百姓还有可能活下去。”
“对。如果我只是武将,那我可以骂他没有骨气。但如果我是百姓呢?他虽然跪下了,却给我撑起来一片。世人都可以骂他,但我不能。”
“顾霜辰,不要纠结于过去。你纠结的过去,也未必就是真正的历史。许多事情,不是我们了解了一些,就可以去评判谁对谁错。先烈已经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我们回顾那段历史,就必须更加严谨,全面。”
顾霜辰点头,一米八七的大男人,比郁江离高了一头半,乖乖嗯了一声。
丫头就是有这样的魔力,总能将他那扭成麻花似的心结三言两语就打开。
顾霜辰喉头发硬,丫头又一直抬着头盯着自己看,他有点不好意思。
于是转过身蹲下去。
“上来,我背你。”
这是十几年前的雨夜就想做的事。
这是十几年前的雨夜就该做的事。
他知道,能打开一个人心结的,绝不仅仅是道理,而是她那颗,明明自己在淋雨,明明自己无家可归,却仍旧愿意用最温暖的话去温暖的别饶心。
世间不一定有宝藏,但会有宝藏似的人儿。
他背上就有一个。
风在不知不觉中停歇了,上的星子又重新露了出来,眨呀眨,揉亮眼睛看着人间,将他丢失多年的人又重新还给了他。
“抱紧我。”
顾霜辰话音一落,郁江离立刻紧了紧套在他脖子上的手臂。
“哈哈!哈哈……”
顾霜辰背着郁江离,在空旷的路上转了一个又一个圈,郁江离紧紧抱着他,那串笑声就是从他颈窝反弹到上的。
迎面走来一对牵手的情侣,看到他们时,脚步一顿,与他们擦肩后,女生迫不及待地跳到男生背上,甜兮兮地了一句:“我也要。”
这是顾霜辰背着郁江离转圈时,郁江离看到的。
顾霜辰则抬起头,夜空中出现了一条浅淡的银河。
蓦地想起了那句诗:酒为旗鼓笔刀槊,势从落银河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