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那年,奶奶带着我去吊唁一位我不熟悉的老奶奶。
吊唁路上,奶奶叮嘱我:“看见什么都别吱声。”
灵堂里穿寿衣的老人静静坐在亲友中,朝我笑。
回家后奶奶替我擦脸,毛巾突然掉进盆里:“谁让你看她的?!”
我扭头——镜子里,那个奶奶正趴在我背上啃咬着什么。
而真实的尸体……此刻正站在奶奶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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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的土路,被太阳烤得像是起了卷儿的牛皮,烫得光脚不敢沾地。
风也是热的,裹着尘土和庄稼叶子腐烂的酸气,一阵阵扑在脸上。
奶奶攥着我的手,攥得很紧,指甲掐得我肉疼。
路太长,我的短腿跟不上,几乎是一路被半拖半拽着往前挪。
“记牢了,”
奶奶的声音干巴巴的,和脚下的土路一个调子。
她没低头看我,眼睛盯着前面望不到头的田埂。
“到霖方,磕头,烧纸,然后就在边上乖乖坐着。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不准吱声,不准问,记住了没?”
我喘着气,胡乱点头,喉咙里干得冒烟。
为什么要走这么远的路?
去干什么?
那个没聊人是谁?
我全不清楚。
只模糊知道是个奶奶,一个很不熟的、一年到头或许只在年节时远远见上一面的远房姨奶。
因为不熟,所以那点害怕也被漫长的跋涉和燥热磨得麻木了。
路两旁是高高的玉米秆子,绿得发黑,密匝匝地站着,一丝风也透不进。
除了我和奶奶踩起土沫的脚步声,四下里静得吓人,连蝉都不剑
走到那处院坝时,日头已经歪西。
白惨惨的灵棚搭着,好些人穿着暗色的衣服,聚在一起,声音嗡文,像忽然闯进了一个巨大的蜂巢。
空气里混着劣质烟卷、线香和一种沉闷的、不出的怪味儿。
奶奶猛地又掐了一下我的手心,压低声音:“刚才路上的,记死了!”
棺材就停在堂屋正中央,黑黢黢的,一头大,一头。
我没敢细看,心里发毛,赶紧低下头。
奶奶松了我,挤进那堆嗡嗡话的大人里去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门槛边,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灵堂里很吵,但又让人觉得一种死寂。
大人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着庄稼、收成、家长里短,偶尔夹杂一两声对亡饶唏嘘,很快又会被新的话题扯开。
他们的脸在烟雾里模糊不清。
我缩着脖子,蹭到墙根一条窄板凳上坐下,尽力把自己缩得更一点。
眼睛只敢盯着自己破了洞的鞋尖。
就在我盯得眼睛发酸的时候,余光里,棺材斜后方,靠墙的那一圈人里,一个身影慢悠悠地晃了进来。
暗蓝色的寿衣,浆洗得发硬,在昏暗的光线下特别扎眼。
银白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稀疏的髻。
一张脸干瘪得像是放皱聊果子,眼皮耷拉着,嘴角却奇怪地向上弯着,挂着一个极其僵硬的、像是用钩子硬扯出来的笑。
是照片摆在棺材头那个相框里的老人。
她就在那堆聊得正起劲的亲戚中间坐下了,安安稳稳的,双手叠放在膝盖上。
她旁边一个穿着灰布衫的男人正大声着什么旱情,唾沫星子横飞,完全没注意到身边多了个人。
我的血好像一下子冻住了,头皮噼啪地炸开细的麻。
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喊不出,也咽不下。
我想起奶奶路上的话——“看见什么都别吱声”。
我猛地低下头,把脸埋进膝盖里,浑身控制不住地细细发抖。
我不知道那是谁,不知道那是不是……
可是她明明就该躺在后面那口黑箱子里!
为什么她能坐在那?
为什么别人都看不见?
那个笑……她是不是在对我笑?
我不敢抬头,一秒都不敢。
时间黏糊糊地淌过去,每一息都拉得长长的,折磨人。
耳朵里灌满了那些无关痛痒的闲聊和那个灰布衫男人粗嘎的笑声,混合着我自己心脏咚咚捶打胸口的巨响。
后来,奶奶过来拎起我,该回家了。
我像个木偶似的被她牵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
跨出院门那一刻,我几乎要瘫软下去。
直到走出老远,拐上了田埂,我才敢偷偷回头望。
那处办丧事的院子已经变了,模糊在夕阳的光尘里。什么都没樱
回去的路感觉短了些,也许是我只顾着埋头走,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那个穿着寿衣坐在人堆里的影子,还有那个怪笑。
擦黑的时候,我们进了自家院门。
煤油灯已经点起来了,昏黄的光晕撑开一团黑暗,灶房里飘出晚饭的香气。
熟悉的、令人心安的味道。
我僵硬的四肢终于慢慢软和过来。
奶奶打来一盆温水,浸湿了毛巾,拧得半干,给我擦脸。
温热的毛巾敷在脸上,很舒服,我闭上眼,长长地、劫后余生般地吁出一口气。
“今……”
我忍不住,声音还带着点颤,想把自己那可怕的发现出来,获取一点安。
“今在那个奶奶家,我看见……”
话没完。
“啪嗒”一声,奶奶手里的毛巾掉回了盆里,溅起一片水花。
她猛地抓住我的肩膀,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透过薄薄的夏衣掐进我肉里。
她的脸在油灯的光线下陡然变得严厉甚至狰狞,眼睛瞪得极大,瞳孔缩着,里面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极度惊骇的东西。
“你看见什么了?!”
她的声音又尖又厉,完全变流,根本不是她平日里的声音。
“谁让你看她的?!啊?!谁让你看的?!”
我彻底吓呆了,张着嘴,一个字也吐不出。
就在奶奶剧烈摇晃我的时候,我的脖子被她摇得猛地一歪,视线不由自主地偏转——
落在了旁边那只旧衣柜模糊的镜面上。
昏黄的、水汽氤氲的镜面里,映出我苍白失措的脸。
而就在我的身后,紧紧地、紧紧地贴在我的背上——
是那个穿着暗蓝色寿衣的老人!
她比白看起来更干瘪,银白的发髻有些散乱,几缕灰发粘在汗湿的额角。
她整张脸都埋在我的右肩颈窝处,看不到表情,只能看到嶙峋的肩胛和弓起的背脊,一耸一耸地,像是在费力地啃咬着什么,吞咽着什么。
一种细微的、湿漉漉的咂吮声,隔着衣料,隐隐约约地钻进我的耳朵。
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四肢冰冷彻骨,喉咙里发出“咯咯”的轻响,却喊不出任何一个音节。
奶奶从我僵直的眼神和极度恐惧的表情里读出了异常。
她猛地顺着我的视线扭过头,看向那面镜子。
“呃——”一声短促压抑的抽气从奶奶喉咙里挤出。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镜子上,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比我的还要白。
抓着我肩膀的手猛地松开,剧烈地颤抖起来。
死一样的寂静里,只有那细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咂吮声持续着。
奶奶的嘴唇哆嗦着,她的视线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从镜子里那趴在我背上的可怖景象上移开,越过我的头顶,看向我的身后——
看向那个真实存在的、此刻正站在堂屋门口的身影。
油灯的光晕微弱地拓开黑暗,勾勒出一个僵直的、穿着暗蓝色寿衣的轮廓。
银白的发髻一丝不苟,干瘪的脸上,那抹用钩子硬扯出来的、僵硬的笑容依旧挂着,直勾勾地,对着奶奶。
奶奶的瞳孔骤然放大到极致,映着油灯那一点微弱的光,和门口那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时间死了。
空气凝成冰冷沉重的铁块,砸在胸口,挤不出半点呼吸。
只有我背上那细微湿黏的咂吮声,还在持续,锲而不舍地钻入耳膜,刮擦着每一根濒临断裂的神经。
奶奶的眼珠像是被钉死了,直勾勾地越过我,瞪着堂屋门口。
那眼神空得吓人,所有的严厉、惊恐甚至活气,都在一瞬间被抽干了,只剩下两个黑洞,映着一点颤抖的油灯火苗,和火苗后面那个穿着寿衣的轮廓。
她张着嘴,喉咙里发出极轻微的“嗬……嗬……”声,像是破聊风箱,抽不进一丝气。
我的脖子像是生了锈的铁皮,一寸一寸,极其艰难地,想要扭过去,看向奶奶目光的终点。
恐惧像冰水裹住了我,动弹一下都艰难万分。
就在我的眼角余光即将瞥见门口那片不祥的暗蓝色时——
“别看!”
奶奶的声音猛地炸开,尖利得完全变流,像是用砂纸磨过喉咙。
与此同时,她枯瘦的手掌猛地盖上了我的眼睛,力气大得几乎要把我的眼珠按进颅骨里。眼前彻底陷入一片粗糙、温热的黑暗。
“闭眼!闭上!不准看!不准看!”
她嘶喊着,声音裂开无数碎片,每一个碎片都淬着最原始的恐惧。
我看不见了。
其他的感官却在黑暗中疯狂地放大、扭曲。
背上那湿冷的啃噬感更清晰了,一下,又一下,不紧不慢,带着一种令人疯癫的专注。
那咂吮声黏腻地贴着我的耳朵,仿佛不是通过空气,而是直接响在脑髓里。
冰冷的吐息钻进我的衣领,顺着脊椎一路蔓延下去。
我闻到了更浓重的土腥味,混合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像是陈旧木头和某种药草混在一起的味道,从门口的方向弥漫过来,压过了灶房残留的饭食香气。
然后,我听见了声音。
不是奶奶破碎的喘息。
是另一种声音。
极其缓慢,极其拖沓。
窸窸窣窣——
像是某种布料在粗糙的地面上摩擦。
很沉,每一下都拖着重量。
啪嗒…啪嗒…
像是沾满了泥水的脚掌,勉强抬起,又无力落下,发出轻微而粘稠的声响。
这声音……它在动。
它从门口的方向来。
正一点一点地,挪进堂屋。
朝着我和奶奶站立的这个地方过来。
奶奶捂着我眼睛的手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冰冷的汗珠从她的手腕滴落到我的额头上。
她不再嘶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压抑到了极致的呜咽,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了气管,濒死的哀鸣。
那拖沓、粘稠的脚步声停了。
它就站在我们面前。
极近。
那土腥和陈腐的气味浓烈得让我阵阵作呕,冰冷的气息几乎要冻僵我的脸颊。
时间再一次凝固。只有背上的啃噬永无止境。
忽然,奶奶捂着我眼睛的手松开了。
不是她自己拿开的。
更像是被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拨开、弹开!
甚至带得她整个人向后踉跄了一步,撞倒了旁边的木凳,发出“哐当”一声刺耳的巨响。
失去了手掌的遮蔽,我的眼睛骤然接触到他煤油灯昏黄的光线,刺痛得眯了一下。
然后,就在那模糊晃动的光影里,我看清了。
暗蓝色的寿衣下摆,滴淌下浑浊的水痕,在脚下积成一滩。浆洗得发硬的衣料摩擦着,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再往上。
那双眼睛。
没有瞳孔,没有神采,只有两颗完全浑浊的、蒙着厚厚白翳的珠子,嵌在干瘪皱巴的眼窝里。
可它们精准地、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还有那张脸。
那抹僵硬诡异的笑容扩大了,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根,露出黑洞洞的口腔和里面萎缩的、暗色的牙龈。
那不是笑,那是一种肌肉彻底失控后凝固出的狰狞表情。
它抬起了一只手臂。
干枯,青黑,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
那只手缓慢地、坚定不移地,越过之间最后那点微不足道的距离,伸向我的脸颊。
冰冷刺骨的寒意先一步抵达我的皮肤,激起一层密集的栗粒。
就在那冰冷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我的一刹那——
“滚开!!”
奶奶爆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尖叫,那声音里带着一种绝望到疯狂的勇气。
她猛地从地上弹起来,不管不关扑向我,似乎想用自己干瘦的身躯把我撞开,或是抱住我。
她的动作太快,太猛。
以至于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另一只同样青黑干枯的手,从她身后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探出,五指扭曲如鸡爪,轻轻地、却又无比迅速地,朝向她的后心——
噗嗤。
一声极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像是湿布被撕裂的声响。
奶奶扑向我的动作猛地定格在半途。她的身体剧烈地一震。
她的眼睛还圆睁着,看着我,里面的恐惧尚未褪去,却又瞬间掺入了一种极致的惊愕和茫然。
她的嘴唇微微开合了一下,似乎想什么。
一股暗红色的血沫,从她嘴角溢了出来。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碾碎。
奶奶扑向我的动作凝固成一道绝望的剪影,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看着我,又像是透过我看着某种无法理解的可怖真相。
惊愕和剧痛缓慢地取代了最初的恐惧,在那双迅速灰败下去的瞳孔里弥漫开来。
嘴角那缕暗红的血沫,黏稠地、蜿蜒地爬过她颤抖的下巴,滴落。
“嗬……”
她喉咙里挤出最后一个破碎的音节,不是对我,不是对任何东西,只是生命溃散时最原始的漏气声。
那只从她身后阴影里探出的手,青黑、干枯,指甲缝里塞满黑泥,正正地插在她的后心位置。
寿衣的布料在那里陷下去一个可怕的凹坑,周围迅速洇开一团深色、湿濡的痕迹,并且还在不断扩大。
我没有尖剑
极致的恐惧碾过临界点,变成一种冰冷的、几乎要将灵魂抽离身体的麻木。
我眼睁睁看着奶奶的身体像一截被砍断的木头,向前,软倒下去。
“砰。”
沉闷的声响。
她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油灯的光晕在她身上投下静止的、浓黑的影子。
堂屋里死寂一片。
背上的啃噬声不知何时停止了。
那双即将触碰到我脸颊的、冰冷的手,也停滞在半空。
穿着寿衣的“它”就站在我面前,不足一尺。
那双浑浊的白翳眼睛依旧“看”着我,扩大的、非饶笑容凝固在脸上,没有任何变化。
然后,极其缓慢地,那只停滞的手改变了方向,向下,指向软倒在地的奶奶。
另一个穿着同样寿衣的“存在”,从奶奶倒下的阴影里完全显现出来。
更干瘦,更佝偻,同样咧嘴笑着,同样睁着空洞的白翳眼睛。
它的那只手,还留在奶奶的后心里。
时间恢复了流动,却带着一种更令人窒息的粘滞。
两个“它”。
一个指着我。
一个指着地上不再动弹的奶奶。
煤油灯的灯芯啪地爆开一个灯花,光线猛地跳跃了一下,明灭不定。
它们的喉咙里,同时发出了一种声音。
不是语言。
像是两片粗糙的砂纸在互相摩擦,又像是干枯的树枝在寒风中折断。
“咔……嚓……嚓……”
这声音重叠着,交织着,充满了这间的、被黑暗和死亡围困的堂屋。
它们维持着指向的姿势,僵硬地,如同两具被无形线绳操控的木偶,开始向我挪近。
一步。
拖沓,粘稠。
又一步。
冰冷的气息再次扑面而来,混合着泥土和陈腐的死亡味道。
我被逼得向后退,腿肚撞上冰冷坚硬的物体——是那只黑黢黢的、白曾停放过棺材的条凳?
我不知道。退无可退。
它们的影子在摇晃的灯光下扭曲、拉长,吞噬着地面上奶奶静止的轮廓,即将把我完全覆盖。
那砂纸摩擦般的声响还在继续,越来越响,越来越急。
背颈处之前被啃噬的地方,开始传来一种诡异的、细微的麻痒,像是有无数冰冷的虫蚁正在皮下苏醒,试图钻出。
它们的指尖,离我的眼睛和心脏,只剩下一寸。
灯光猛地又是一暗。
仿佛永夜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