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十二日,南京城外的枪炮声愈发密集,富贵山地下室的南京卫戍司令部内,已经失去了最高指挥机构应有的威严与秩序。
空气中混杂着烟草的辛辣、机油味和一股若有若无的绝望气息,电话铃声像索命符一样此起彼伏,几乎没有片刻停歇,每一个铃声都让神经早已绷到极致的参谋军官们浑身一颤。
“喂?喂!这里是卫戍司令部,乌龙山!乌龙山还能不能接通?话!”一名通讯参谋对着话筒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回应他的却只有一串忙音。
他放下电话,脸色惨白地对身旁的同僚喃喃道:“完了…乌龙山…彻底联系不上了…最后的消息是鬼子已经冲上去了…”
另一边,一个年轻的作战参谋几乎是跌撞着冲到地图前,用颤抖的手将代表幕府山炮台的旗狠狠拔掉,声音带着哭腔:“幕府山…丢了…守军…守军电话里最后是爆炸声…全体殉国…”
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的传来,每一个都足以让人感到窒息。
“报告!雨花台…雨花台阵地紧急军情!主要阵地全部被敌占领!第八十八师伤亡惨重,快顶不住了!”
“报告!光华门再次请求增援!第九师团的炮火太猛了,城门楼子都快被掀翻了!”
“报告!中华门巷战伤亡太大,第八十八师请示下一步行动!孙师长问,到底还守不守?!”
副司令长官罗卓英额头青筋暴起,徒劳地试图在地图上找出哪怕一星半点的预备队来填堵这些越来越多的缺口,最终只能狠狠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茶杯乱跳。
他的声音因战事的焦灼变得沙哑:“孝悌,孝悌!再找找!教导总队呢?八十七师还能不能抽出哪怕一个连?宪兵司令部那边……”
参谋长周斓面色铁青,嘴唇紧抿,不停地来回踱步,仿佛这样就能踱出一条生路,他一把抓过另一份战报,声音压抑着火山般的情绪:“八十七师师部都快打没了!宪兵?宪兵都在巷战里填进去了!那还有部队?!”
所有参谋人员的脸上都写满了惊惶、疲惫和一种大势已去的茫然,文件散落一地,无人收拾,通讯兵声嘶力竭的呼喊声中透着一丝崩溃前的沙哑。
主位上,唐生智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他僵硬地坐着,目光死死盯着那张已然被红色箭头彻底包围、插满了代表失守的黑色标记的南京战区地图,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抽搐着。
他“与南京共存亡”的誓言言犹在耳,此刻却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日军的进攻力度和速度,以及南京防线的崩溃速度,将他所有的战略构想碾得粉碎。
尤其是又传来了浦口即将被突破的消息,这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他所有的坚持。
下午时分,一份来自武汉的紧急密电被译电员几乎是跑步送呈到他的面前。
电文内容依旧保持着最高统帅部特有的、留有余地的措辞,但核心意思冰冷而明确:“如情势不能久持时,可相机撤退,以图整理而期反攻之要旨也。”
这封电文,已经是委员长第二次默许放弃南京的许可令了。
唐生智握着电文纸,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抖,纸张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在这死寂的指挥部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闭上眼睛,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仿佛在与什么无形的力量做最后抗争。
最终,他猛地睁开眼,眼中最后的光彩熄灭了,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死灰。
“下令吧……全军……于今晚……向下关、挹江门方向……撤退……渡江……突围……”
“全军”二字得沉重而空洞,“渡江突围”更像是一句苍白无力的口号。
命令一经出口,司令部内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混乱!
“快!记录命令!”参谋长周斓强压下心中的惊惶,对一旁的作战参谋吼道。
很快,一份注定无法有效执行的、关系数十万军民生死的撤退命令,被仓促地拟写并签发出来:
首都卫戍司令长官作战命令,
特字第一号 十二月十二日十五时 于南京司令部:
一、敌情如贵官所知。
二、首都卫戍部队决于本日晚,冲破当面之(敌),向浙皖边区转进。
三、各部队行动准据如左:
第七十八军(军长宋希濂,辖第36师)应掩护司令长官部至京杭国道附近后,继续随队行动。
第七十一军(军长王敬久,辖第87师)、第七十二军(军长孙元良,辖第88师)自成贤街、洪武街向下关、三汊河、江心洲、棉花堤方向突围。
教导总队、第六十六军(军长叶肇,辖第159师、第160师)、第一〇三师(师长何知重)、第一一二师(师长霍守义)应自太平门、尧化门、甘化门、岔路口方向突围。
第八十三军(军长邓龙光,辖第154师、第156师)应自武定门、雨花台、牛首山、陆郎桥方向突围。
第二军团(军团长徐源泉,辖第41师、第48师)应自金陵寺、乌龙山、黄荡方向突围。
宪兵部队(司令萧山令)及直属队随司令长官部行动。
四、突围后行动:各部应迅速脱离敌军,向浙皖边区转进。
五、通讯联络:各部队应尽可能保持无线电联络,但需保持静默。
六、补给:自行筹措。
七、卫生:伤病员自行设法携带。
右令 司令长官 唐生智
命令被迅速油印或抄写多份,由通讯兵和传令兵像撒纸片一样送往各部队。
然而,这份看似详尽、甚至标定了各部队突围方向的命令,在残酷的战场现实面前,几乎从下达的那一刻起就成了一纸空文。
卫戍司令部内的高级军官们再也顾不上体面,争先恐后地扑向文件柜,抢夺最重要的地图和密码本意图销毁;
通讯兵手忙脚乱地试图将这关系无数人生死的命令用最原始的方式传达下去;
更多的人则开始慌乱地收拾私人物品,寻找逃生的路径。
命令的传达从一开始就陷入了瘫痪和扭曲,这部战争机器的大脑,在最后时刻,已然功能失调。
几乎在富贵山地下室那决定命阅命令下达的同时,远在狮子山指挥所的顾修远,仿佛心有所福
他脑海中那幅精细的沙盘地图上,代表城内军民情绪的色块正剧烈地波动,最终汇聚成一股绝望的洪流,汹涌地扑向挹江门的方向。
零星有消息通过野战电话和徒步传令兵带回:“团长,城里突然乱套了!”、“好多部队,好多自己人,都在往下关方向跑!”、“挹江门好像被堵死了!”
顾修远的心猛地一沉。
历史的车轮正沿着残酷的轨迹隆隆向前,留给他的时间正在飞速流逝。
顾修远几乎能想象出挹江门前的景象:成千上万惊慌失措的溃兵、伤兵和百姓,如同被困的兽群,疯狂冲击着唯一的生路,而守卫部队却因未接到明确命令而机械地执行着最初的封锁任务……冲突和惨剧一触即发!
“徐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