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氏卤味省城分店正是午市最忙的时候，还没到门口就闻见扑鼻的卤香。铺面比清河镇的总店宽敞不少，上下两层，楼下散座坐满了人，伙计端着托盘穿梭其间，吆喝声、谈笑声混作一片。
秦星月领着三个孩子下车，慕凌云跟在后面，面纱下的目光先落在店铺招牌上——黑底金字的“岳记”二字写得遒劲有力，是她熟悉的笔迹。她心头一颤，忙垂下眼。
“爹的店好大！”二狗扒着门框往里探，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大壮拉着妹妹的手，虽然也好奇，却还是规矩地站在门口等。妞妞挨着哥哥，声道：“爹爹在里面吗？”
“在，肯定在。”秦星月笑着，先一步跨进店门。
柜台后周福正低头算账，一抬头看见她，忙笑道：“秦掌柜来了！哟，孩子们也来了！”这一嗓子，把后厨帘子后的人都惊动了。
李鱼第一个钻出来，手里还拿着漏勺，一见三个孩子，喜得眉毛眼睛都挤到一处：“哎哟我的祖宗们！怎么来省城了？！”着就要来抱，想起手上还沾着卤汁，忙在围裙上擦了擦。
二狗已经扑过去：“鱼叔！”
“慢点慢点！”李鱼接住他，笑得见牙不见眼，“长高了！沉了！”
这时后厨帘子一掀，岳俊晨走了出来。他系着深蓝色围裙，袖子挽到手肘，额上带着薄汗，显然是刚从灶台前下来。看到孩子们的那一瞬，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大壮？二狗？妞妞？”他的声音有点发颤，脚步却快了起来。
“爹！”三个孩子齐声喊，二狗直接冲过去抱住他的腰，大壮牵着妞妞也快步上前。
岳俊晨蹲下身，一手揽住一个的，又抬头看大壮，眼里的笑意和思念满得快要溢出来：“你们怎么来了？谁带你们来的？”着才看见后面的秦星月，恍然道，“秦掌柜，是你……”
“可不是我。”秦星月笑着走上前，“孩子们想你想得紧，你又不回去，我就自作主张带他们来了——给你个惊喜。”
岳俊晨挨个摸着孩子们的头，眼眶有些发红：“好，好……惊喜，真是大惊喜。”他站起身，朝秦星月郑重一揖，“秦掌柜，多谢你。我这些日子实在抽不开身……”
“客气什么。”秦星月侧身避开，顺势介绍道，“这位是我表姐，听我要带孩子们来，也跟着一起来看看。她脸上起了疹子，不便见风，所以蒙着脸。”
岳俊晨这才注意到站在稍远处的慕凌云。他客气地拱手：“表姐好。店简陋，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慕凌云微微颔首还礼，面纱下的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只能轻轻摇头，示意无妨。
这么近……离他这么近。她能看清他眼角细微的纹路，看清他手上被热气熏出的薄红，看清他那双曾经执笔抚琴的手，如今正熟练地解下围裙递给伙计。他身上没有了龙涎香的清贵，只有卤味的醇厚，可那眉眼间的温润，那挺直的脊背，分明还是她的驸马。
只是他看她的眼神，那么客气，那么陌生。
“岳老板忙了一上午吧？”秦星月适时开口，“孩子们也还没用午饭呢。”
“对对，瞧我。”岳俊晨回过神来，忙道，“楼上雅间空着，周福，带秦掌柜和表姐上去。鱼，把咱们新试的几样卤味都切一盘，再下五碗鸡汤馄饨，不够再添——孩子们就爱吃那个。”他低头问妞妞，“是不是？”
妞妞点头，高兴又声地道：“爹还记得呀。”
“爹当然记得。”岳俊晨摸摸她的头，又对大壮二狗，“你们先跟秦姨母上去，爹换身衣裳就来。”
一行人上了楼。雅间临街，窗户支开一半，街上喧闹声隐约传来。周福麻利地摆好碗筷，李鱼端来一大盘切得整齐的卤味——卤牛肉、卤豆干、卤蛋、卤鸡翅，满满当当。
“孩子们坐这儿。”秦星月招呼着，让慕凌云坐在靠里的位置，自己挨着孩子们。
不多时，岳俊晨换了身干净的青布长衫上来，头发也重新束过，整个人清爽不少。他在主位坐下，先给三个孩子夹菜：“尝尝，这是爹新调的方子，辣味减了些，更鲜了。”
二狗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卤牛肉，嚼得腮帮子鼓鼓：“好吃！”
大壮也点头：“比上次的还香。”
妞妞口吃着馄饨，眼睛弯成月牙。
岳俊晨看着孩子们吃，眼里满是慈爱。又转向秦星月：“秦掌柜，表姐，你们也尝尝。这卤豆干是今早新做的，入味。”
慕凌云夹了一块，放进面纱下。熟悉的味道在舌尖化开——这是他从前就爱琢磨的香料配比，这么多年了，竟还保留着那个习惯。她鼻尖一酸，忙低头假装喝茶。
“岳老板这生意是越做越红火了。”秦星月笑道，“我进来时看楼下都坐满了。”
“托大家的福。”岳俊晨谦虚道，又给妞妞舀了勺汤，“也是想趁着势头好多开几家分店，将来……将来孩子们也有个倚仗。”他得平淡，话里那份深藏的打算却让慕凌云心头一紧。
他是真把这儿当成长久的营生了。不是权宜之计，不是隐姓埋名的无奈，而是实实在在地经营一个家，一份业。
席间，岳俊晨仔细问了孩子们在镇上的生活，功课可有认真做，有没有给赵掌柜添麻烦。大壮一一答了，条理清晰；二狗抢着店里新来的黄狗多可爱；妞妞细声细气地背了新学的诗。
慕凌云静静听着，看他给孩子们擦嘴，看他纠正二狗拿筷子的姿势，看他听妞妞背诗时眼里的欣慰——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那么自然，那么妥帖。她的驸马，那个曾经在宫宴上应对自如、在书房挥毫泼墨的贵公子，如今成了系着围裙、记挂着卤汁火候的岳老板。少了矜贵，多了踏实；少了飘逸，多了沉稳。
岁月在他身上刻下了风霜，却也打磨出了另一种光华。
“爹，”大壮忽然问，“省城的店要一直这么忙吗？您什么时候回镇上？”
岳俊晨顿了顿，温声道：“等这几家新店稳定了就回。爹答应你们，最多再忙两个月，就带你们去城外庄子住几——听那儿春花开得特别好。”
孩子们眼睛都亮了。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饭后，岳俊晨又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玩意儿——给大壮的一支新毛笔，给二狗的木雕马，给妞妞的绣花荷包。都是他抽空去市集挑的，一直没机会带回去。
“谢谢爹！”三个孩子围着他又笑又跳。
秦星月看着这一幕，眼睛也有些湿。她转头看慕凌云，见对方安安静静地坐着，面纱遮住了一切情绪，只有那双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发白。
临走时，岳俊晨亲自送他们到门口，挨个抱了抱孩子，又对秦星月道：“秦掌柜，今日真的多谢。孩子们……劳你多费心了。”
“应该的。”秦星月笑道，“岳老板也保重身体，别太累了。”
马车缓缓驶动。孩子们扒在车窗边使劲挥手，岳俊晨站在店门口，也一直挥着手，直到拐过街角看不见。
车厢里安静下来。妞妞玩着新得的荷包，二狗摆弄着木马，大壮则心地收好毛笔。
慕凌云依旧安静地坐着，面纱下的脸朝着窗外。街景一路后退，就像那些回不去的时光。
良久，她轻声开口，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他过得挺好。”
秦星月听见了，鼻子一酸，用力点头：“嗯，挺好。孩子们也好。”
马车驶向城外，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这一像场美梦，梦里有久别重逢的欢喜，有近在咫尺的陌生，有欣慰，也有心酸。
但无论如何，人找到了，平安，健康，这就够了。
慕凌云闭上眼，任晚风拂过面纱。
来日方长。她在心里默念。
总有相认的那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