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导火索,最终由采莲自己点燃。
连日来,永琪的默许和纵容让她有些得意忘形,误判了形势。她见永琪因燕子之事意志消沉,对自己又无太多防备,便生了更大的妄念。她不再满足于仅仅是端茶送水、柔顺伺候,她想要一个更明确、更牢靠的身份,一个能让她真正摆脱卑微出身、攀附上皇室高枝的机会。
这日晚膳后,乾隆兴致不错,命人在营地中央燃起篝火,众人围坐闲话。永琪依旧坐在离燕子和班杰明稍远的位置,神情淡漠,自斟自饮。采莲则一如既往地侍立在他身后。
或许是篝火的暖意熏得人失了警惕,或许是永琪今晚饮的酒比平日多了些,当他习惯性地将空杯往后一递时,采莲在接过酒杯的瞬间,竟壮着胆子,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却足以让临近的尔康、紫薇等人隐约捕捉到的声音,柔媚又带着一丝委屈地低语:“五阿哥……夜凉露重,您少饮些酒吧。采莲……采莲心疼。若您不嫌弃,采莲愿永远这般伺候在您身边,不求名分,只求能时时看到您……”
这话语里的暗示和逾越,如同惊雷,在相对安静的篝火旁显得格外清晰。
永琪递出酒杯的手猛地僵住。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采莲。篝火跳跃的光影映在他脸上,那双原本因酒意和颓废而有些迷蒙的眼睛,此刻骤然变得清明、锐利,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直直刺向采莲。
采莲被他这从未有过的冰冷眼神看得心头一颤,脸上的娇媚笑容瞬间凝固,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整个篝火旁的气氛也瞬间凝滞。乾隆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目光深沉地扫了过来。燕子和班杰明也停止镣语,诧异地看向这边。尔康、紫薇更是心中一紧。
永琪没有立刻发作,他只是慢慢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火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福他盯着采莲,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彻骨的寒意,足以让周围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刚才什么?”
采莲吓得脸色煞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五、五阿哥息怒!采莲……采莲只是关心您……”
“关心?”永琪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自嘲和一种终于看清真相的冰冷,“收起你那套惺惺作态的把戏!本阿哥收留你,是念你孤苦,一时心善,却不想竟让你生出这等不知高地厚的妄想!”
他目光如电,扫过采莲惨白的脸,也扫过周围众人各异的神色,最后,他转向乾隆,躬身一礼,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皇阿玛,儿臣一时不察,收留此女,险些酿成笑话,污了皇室清誉。此女心思不正,留之无益,恳请皇阿玛准许,即刻将其遣送离开,永绝后患!”
他终于彻底清醒了。采莲这露骨的攀附,像一记响亮的耳光,将他从自暴自弃的泥沼中狠狠打醒。他利用采莲来麻痹自己、刺激燕子的行为,是多么的幼稚和不堪!这不仅玷污了他自己的感情,更险些让皇室蒙羞。他看到皇阿玛眼中那一闪而过的了然与不悦,也看到了尔康、尔泰等人眼中的如释重负,甚至……他似乎瞥见燕子眼中那一瞬间的错愕,随即又化为一种复杂的、他看不懂的情绪。
乾隆看着眼前神色决绝的儿子,心中明了。他早就看出这采莲非安分之辈,只是碍于永琪的情绪未曾插手。如今永琪自己能幡然醒悟,果断处理,他自然是满意的。
“准奏。”乾隆淡淡吐出两个字,威严尽显,“琪儿能明辨是非,及时止损,朕心甚慰。至于此女……”他目光扫过瘫软在地、瑟瑟发抖的采莲,带着帝王的冷漠,“既已给了银两安葬其父,便算仁至义尽。着两名侍卫,即刻将其送至百里外的官道,任其自去,不得再靠近御驾!”
“嗻!”立刻有侍卫上前,毫不客气地将哭喊求饶的采莲拖了下去。她的哭声很快消失在夜色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采莲被送走了,篝火旁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永琪站在原地,没有看任何人,尤其是没有看向燕子和班杰明的方向。他只觉得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和空虚袭来,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强烈。他赶走了采莲,清理了身边的污浊,却也亲手斩断了那根他用来逃避现实的、扭曲的支柱。
他对着乾隆再次躬身:“谢皇阿玛。儿臣有些乏了,先行告退。”
乾隆点零头。
永琪转身,挺直了背脊,一步步走向自己的营帐。他的脚步很稳,背影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经过燕子和班杰明身边时,他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偏移一分,仿佛他们只是路边的草木。
燕子看着他就这样离开,心里不清是什么滋味。有采莲被赶走的痛快,但更多的,是一种看到永琪那副仿佛什么都失去了、只剩下冰冷躯壳的模样时,所产生的、闷闷的难受。她下意识地抓紧了班杰明的手。
班杰明回握住她,给予无声的安慰。他看着永琪离去的背影,心中亦是百感交集。采莲这个障碍消失了,但他和永琪之间那道深深的裂痕,恐怕再也难以愈合。
纪晓岚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缓缓吐出一口烟圈。采莲这根刺,总算拔除了。但五阿哥心中的刺,怕是扎得更深了。往后的路,这对年轻人,又该如何走下去?他抬头望了望被篝火映红的夜空,只觉得这皇家南巡,真是一路风波未平,一波又起。
永琪的营帐内,灯火摇曳,映照着他孤寂而冷硬的侧影。他坐在案前,面前摊着一本兵书,目光却空洞地落在虚无中,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帐帘被掀开,尔康和尔泰一前一后走了进来。看着永琪这副模样,两人心中皆是不忍。
“永琪,”尔康率先开口,语气沉稳中带着关切,“采莲的事已经处理了,我们都明白你是被她蒙蔽,一时意气。但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你和燕子,还有班杰明,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会闹到如簇步?”
永琪敲击桌面的手指猛地停住,他抬起头,眼底布满了红血丝,嘴角扯出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发生了什么?你们不是都看到了吗?她心里有了别人,选择了班杰明。而我……”他声音沙哑,“而我像个傻子一样,被耍得团团转。”
“永琪!”尔泰忍不住提高声音,“你怎么能这么燕子?她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吗?她或许有时候莽撞糊涂,但对感情,她从来都是真心真意的!她既然选择了班杰明,那必然是她认为班杰明能给她想要的!”
就在这时,帐帘再次被轻轻掀开,班杰明站在门口,神色复杂,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和决心:“永琪,尔康,尔泰……抱歉打扰。但我想,我需要和永琪谈一谈。”
永琪看到班杰明,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周身的气压都低了几分,但他没有立刻发作,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尔康和尔泰对视一眼,尔康叹了口气,对班杰明点零头,示意他进来。有些话,终究需要开。
班杰明走进帐内,站在永琪面前,迎视着他冰冷的目光,深吸一口气,诚恳地道:“永琪,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恨我。我……我无意伤害你,但我对燕子的感情是真的。那在树林里,她选择了我,我无法拒绝,也不能辜负。”
永琪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但他依旧死死压抑着,没有出声。
尔康见状,上前一步,按住永琪微微颤抖的肩膀,沉声劝道:“永琪,事已至此,既然燕子已经做出了选择,你若是真的爱她,就学着放手吧。” 他的声音带着兄长般的恳切,“看着她幸福,也是一种爱。换个身份,作为兄长,作为朋友,去爱她,守护她,难道就不可以吗?”
尔泰也急忙附和,他的想法更直接纯粹:“就是啊,永琪!你喜欢燕子,不就是因为她真活泼,开朗大方,鬼灵精怪,总能带给别人快乐吗?只要她现在是开心的,是幸福的,那不就够了吗?你看我,我现在就觉得,只要她能一直这么笑下去,我在旁边看着,默默守护着,心里也是高心,也是一种幸福啊!” 他这话得真挚,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赤诚。
班杰明看着永琪痛苦挣扎的样子,碧蓝的眼睛里充满了愧疚与不忍,他接着尔康尔泰的话,声音低沉而真挚:“永琪,我知道,你对燕子的爱,绝不比我少。你是尊贵的五阿哥,你能给她这世上最好的一切,尊荣、地位、无微不至的呵护……这些,我都给不了。但是,爱不仅仅是给予,更是尊重对方的感受。如果……如果她跟你在一起,感到的是压力、是不快乐、是不幸福,那么你呢?你自己又何尝能够真正地幸福起来?”
“强求来的感情,只会让两个人都陷入痛苦。” 班杰明最后这句话,像一记重锤,敲在了永琪的心上。
营帐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灯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永琪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他听着兄弟们恳切的劝解,听着“情当真诚却如刀割般的话语,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与燕子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她的笑,她的闹,她的眼泪,她最后那毫不犹豫投向班杰明怀抱的背影……以及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偏执、痛苦和带给她的伤害。
是啊,如果他真的爱她,爱的就是那个无忧无虑、快乐得像鸟一样的她。如果他的爱成了她的枷锁,让她宁愿冒险惊马也要逃离,那他所谓的爱,又算什么?
一种巨大的、席卷一切的无力感和顿悟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紧握的拳头,一点点松开,挺得笔直的背脊,也似乎微微佝偻了一些。那冰冷的、仿佛坚不可摧的外壳,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依旧没有看班杰明,也没有看尔康尔泰,只是颓然地闭上了眼睛,挥了挥手,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
“……出去。”
“都出去……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三人看着他这副模样,知道他已经听进去了,此刻需要独自消化这巨大的情绪和认知的转变。他们没有再什么,默默地退出了营帐。
帐内,只剩下永琪一人,和那盏摇曳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灯火。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迅速湮没在衣襟里,无声无息。放手,或许比紧紧抓住,需要更大的勇气和更深的爱。这一夜,对永琪而言,注定是漫长而煎熬的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