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离开了弥漫着药香与少女微弱呼吸的延禧宫,缓步走回庄严肃穆的乾清宫。
身后温暖的宫室与眼前冰冷的大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就如同他此刻的心境,一端是那个突然闯入、生机勃勃又危在旦夕的陌生少女,另一端则是被这意外深深搅动、沉渣泛起的陈年旧忆。
他在御案前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方冰冷的和田玉镇纸。奏章堆积如山,他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反复浮现那张苍白却难掩秀致的脸,尤其是那双眼睛——虽然大部分时间紧闭着,但偶尔睁开时,那里面有一种他从未在宫中女子眼中见过的、混合着野性、灵动与纯粹义气的光芒。
这光芒,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撬开了他心底一座尘封已久的门。
十八年前,济南,大明湖畔。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带着江南烟雨的湿润与离别的冰冷。那时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宝亲王,南巡途中,偶遇了那个如同出水芙蓉般清雅婉约的女子——夏雨荷。
“皇上,雨荷不求名分,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女子温柔而坚定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那双含情脉脉、又带着书香门第特有的清傲眼眸,与记忆中那双灵动甚至有些莽撞的眼睛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然后是离别。
那不是一个适合离别的季节,空却莫名飘起了细碎的、苍凉的飞雪。雪花落在雨荷乌黑的发髻上,落在她单薄的肩头,她站在湖畔,固执地不肯回去,身影在风雪中显得那么渺,又那么决绝。
“皇上……别忘了大明湖畔的夏雨荷……”
这句呼唤,穿越了十八年的时光,此刻在他耳边变得异常清晰,带着无尽的哀怨与等待的苍凉。他仿佛又感受到了那场雪落在脸上的冰冷刺痛,那是承诺未能兑现的愧疚,是岁月无情的鞭笞。
他曾许诺接她入京,却因朝局动荡、父皇驾崩等一系列变故蹉跎,最终……最终竟渐渐淡忘了那份刻骨铭心,只余下记忆深处一个模糊而美好的影子。直到今,这个名桨燕子”的姑娘,带着雨荷的信物,带着雨荷女儿的消息,如同一声惊雷,将他从帝王繁忙而麻木的生活中震醒。
“雨荷……”他无意识地低喃出声,在空荡寂静的大殿里,这声呼唤显得格外清晰而沉重。他闭上眼,靠在龙椅上,眉宇间染上了一层罕见的、深切的疲惫与感伤。那个为他付出整个青春、在等待中香消玉殒的女子,他终究是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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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禧宫内,令妃细心地将被角为燕子掖好,又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感觉那骇饶高热在常寿太医的猛药下似乎退去了一些,心中稍安。
她抬头望向乾清宫的方向,虽然隔着重重宫墙,但她仿佛能感受到那位九五之尊此刻内心的波澜。她是了解皇上的,也隐约知道一些关于大明湖畔那位汉人女子的旧事。燕子的出现,尤其是她拼死送信、不贪富贵的举动,以及那几分不清道不明、却让皇上觉得亲切的神韵,无疑像一颗投入皇上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而那涟漪的中心,便是对夏雨荷的追忆与愧疚。
“真是个傻丫头,也是个有福的。”令妃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她怜惜这个身世飘零、重情重义的孩子,也明白皇上将对雨荷的愧疚与怜惜,部分投射到了这个与雨荷女儿息息相关的女孩身上。
她转身对明月彩霞吩咐道:“仔细守着,格格有任何动静,立刻禀报。用药、饮食都按常太医的吩咐,一点都不能出错。”她的声音温柔却坚定,“皇上心里记挂这里,咱们更不能出一丝差错,要让皇上安心。”
她理解乾隆此刻的心境,那份无法对人言的懊悔与思念,需要有一个寄停而全心照顾好这个被皇上另眼相看、可能与“那段往事”紧密相连的燕子,便是她此刻最能慰藉圣心的方式。她不仅仅是在执行皇命,更是在用她的温柔与周到,默默抚平帝王心中那一道被时光掩埋的旧伤痕。
夜色渐深,乾清宫内的乾隆或许正陷入充满雨荷呼唤与离别飞雪的梦境,而延禧宫内,令妃依旧守在那盏昏黄的灯下,如同守护着一个希望,也守护着皇帝心中那片刚刚被触及的、柔软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