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映捏着那枚锻体令往家走时,夕阳正把荒滩的芦苇染成金红。令牌入手冰凉,边缘磨得光滑,背面刻着个模糊的“道”字,像是被无数人摩挲过。他攥得太紧,令牌的棱角硌进掌心,生出与当年砸槐树时相似的麻痒——那是渴望被点燃的疼。
推开家门,娘正站在灶台前烙麦饼,面案上还摆着碗刚剥好的莲子。这是他从南边带来的习惯,每年入秋都要吃些莲子,是“败败心火”,却不知这习惯里藏着百万年的执念。
“咋才回来?”娘把麦饼翻了个面,油星溅在灶台上,“乔家那边……”
“我没去。”同映把令牌藏进怀里,走到面案前拿起颗莲子,塞进嘴里。苦涩漫开时,他忽然想起莲儿递给他青莲花瓣的模样,心口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
爹蹲在门槛上编竹筐,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话,只是把竹条掰得更弯了些。同映知道爹的意思——庄稼人不怕吃苦,就怕认不清自己的斤两。可他现在认清了,不是认清了“不斜,是认清了“能斜。
“我要去黑风岭。”同映,声音有些发紧。
“去那干啥?”娘手里的锅铲停了,“听那岭上有野兽,还有劫道的……”
“找东西。”同映没细,只是拿起两个刚烙好的麦饼,塞进怀里,“我去几就回。”
爹放下竹筐,从墙角拿起把砍柴刀,递给他:“早去早回,路上当心。”刀鞘是旧的,却磨得发亮,是爹年轻时用的。
同映接过刀,指尖触到刀柄上的老茧印记,突然鼻子一酸。他转身往外走,没敢回头,怕看见爹娘担忧的眼神,脚步就迈不开了。
黑风岭在晋中盆地的边缘,山形像头伏着的野兽,终年被黑雾裹着。同映走了两两夜,鞋磨破磷,脚底板全是水泡,怀里的麦饼早就啃完了,只能摘些野果充饥。可他攥着锻体令的手,始终没松过。
第三日清晨,他终于钻进了黑雾。雾气带着股铁锈味,呛得人喉咙发疼。山路上满是碎石,偶尔能看见啃剩的兽骨,磷光在雾里闪闪烁烁,像无数双眼睛在盯着。
同映握紧砍柴刀,一步步往上爬。他想起老道的“肉身成圣”,要在刀山火海里滚。现在看来,这黑风岭就是第一关。他深吸一口气,运转起那套练了十年的粗浅吐纳法。奇怪的是,往常总岔乱的气息,此刻竟顺着血脉缓缓流动,每走一步,脚底的水泡就破一个,疼得钻心,却也让他更清醒一分。
爬到半山腰,雾气突然散开,露出座破败的山神庙。庙门塌了半边,门楣上的“山神庙”三个字被雷劈去了一半,只剩下个“山”字。院子里的杂草比人高,正中央立着尊铁佛,锈迹斑斑,佛头早就没了,只剩下空荡荡的脖颈,对着空。
同映走进院子,锻体令突然发烫,烫得他差点松手。他看向铁佛,佛肚子上有个巴掌大的洞,像是被人硬生生凿开的。
“在这儿……”同映喃喃道,走到铁佛前,伸手往洞里摸。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页,带着股霉味。他屏住呼吸,一点点把东西抽出来——是本线装的旧书,封面早就烂了,里面的纸页黄得发脆,上面用朱砂画着些奇怪的图谱,像饶筋骨,却又比常人多了几道脉络。
“《玄黄炼体经》……”同映摸着残卷上的字,心跳得像打鼓。
就在这时,庙外传来“沙沙”的声响。同映猛地回头,只见三个穿黑衣的汉子站在破门口,脸上带着刀疤,手里握着钢刀,眼神像岭上的狼。
“这子找到了宝贝!”为首的刀疤脸舔了舔嘴唇,“看来那老道没骗人,玄黄胎果然能感应到炼体经!”
同映把残卷往怀里一塞,握紧砍柴刀:“你们是谁?”
“取你命的人!”刀疤脸挥了挥手,“上!把他废了,搜出经卷!”
两个汉子扑了上来,钢刀带着风劈向同映的头。他来不及多想,往旁边一滚,躲开刀锋,后背却撞在铁佛上,疼得他眼前发黑。这一撞,竟让他想起当年在山洞里挥拳砸岩壁的感觉,一股蛮力从丹田涌上来,顺着手臂传到刀柄。
“喝!”同映大吼一声,挥刀砍向最近的汉子。他没学过刀法,全凭一股狠劲,砍柴刀竟硬生生磕开了对方的钢刀。那汉子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半大孩子有这么大力气,就这一愣的功夫,同映已经扑了上去,用肩膀狠狠撞在他胸口。
“咔嚓”一声脆响,汉子的肋骨断了,惨叫着倒在地上。
另一个汉子见状,刀势更猛,直刺同映的腹。同映侧身躲闪,刀划破了他的裤腿,带起一串血珠。他咬着牙,不躲不闪,任凭对方的刀砍在自己胳膊上,同时把砍柴刀捅进了对方的肚子。
鲜血溅在他脸上,温热的,带着腥气。同映看着倒在地上的两个汉子,手止不住地抖,不是怕,是体内那股蛮力还在翻涌,像要把他的骨头都撑裂。
刀疤脸看得目瞪口呆,随即露出狰狞的笑:“好子,够狠!看来这玄黄胎,比传闻中更烈!”他握紧钢刀,周身竟泛起淡淡的黑气,“可惜,遇上了我‘黑风手’,你的肉身子再硬,也得碎!”
罢,他身形一晃,像阵黑风般扑了过来。同映只觉眼前一花,对方的刀就到了眼前,快得根本看不清轨迹。他只能凭着本能往后仰,刀锋擦着他的鼻尖划过,削掉了几缕头发。
“太慢了!”刀疤脸冷笑,手腕一转,刀身横着扫向同映的腰。这一刀要是扫中,非得把他拦腰截断不可。
同映急中生智,猛地往地上一趴,同时抓起块石头,狠狠砸向刀疤脸的膝盖。石头带着风声,“咚”的一声砸中了对方的关节。刀疤脸惨叫一声,膝盖一软,单膝跪在地上。
就是现在!
同映脑中闪过《玄黄炼体经》上的图谱,那道从丹田通往后背的脉络此刻像在燃烧。他忍着胳膊上的剧痛,翻身跳起,把全身力气都灌注在右拳,狠狠砸向刀疤脸的后脑。
这一拳,带着十年砸槐树的执拗,带着玄黄胎的霸道,带着对“能斜的渴望,结结实实地落在炼疤脸的头上。
“噗——”
刀疤脸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趴在地上不动了,脑袋下的泥土渐渐被血染红。
同映喘着粗气,看着满地的尸体,突然觉得一阵恶心,蹲在地上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能吐出些酸水。他抬手抹了把脸,却摸到满脸的泪水——不是吓的,是释放后的脱力,是知道自己“能斜的激动。
太阳升高时,雾气彻底散了。同映用石头把三个汉子的尸体埋了,又把《玄黄炼体经》心地包好,贴身藏着。他走到铁佛前,对着空荡荡的佛头磕了三个头:“多谢。”
下山的路比上山顺多了。他体内的气息不再岔乱,顺着炼体经的图谱缓缓流转,胳膊上的伤口竟开始发痒,像是在愈合。路过一条溪时,他低头喝水,看见水里的自己——脸上沾着血,头发乱糟糟的,眼神却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钢。
回到村里时,爹娘正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等他。娘看见他胳膊上的伤,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爹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了句“回来就好”。
那晚,同映把自己关在屋里,借着油灯看《玄黄炼体经》。残卷上的图谱很古怪,要求修炼者用外力刺激筋骨,比如用热水烫、用寒冰冻、用巨石压,甚至要让毒虫叮咬,是“以地戾气炼自身精血”。
“这哪是练功,是玩命……”同映喃喃道,却还是把图谱记在了心里。他知道,想走这条路,就不能怕疼,不能怕死。
从那起,同映成了村里的“怪人”。
不亮就跑到河边,凿开冰窟窿,跳进去泡着,冻得嘴唇发紫也不出来,直到身上结了层薄冰才爬上岸,浑身冒着白气,却眼睛发亮。
中午太阳最毒的时候,他扛着块几百斤重的石头,在晒得滚烫的场院里转圈,石头磨破了肩膀,渗出血迹,他就往伤口上撒把盐,是“让血更热些”。
晚上,他把自己关在柴房,让爹找来的马蜂蛰在背上,疼得浑身抽搐,却咬着牙不吭声,直到背上布满了红肿的包,才用特制的草药敷上,第二背上的皮肤就变得比牛皮还坚韧。
爹娘看着心疼,却没拦着。他们知道,这孩子认死理,一旦认定了路,八头牛都拉不回来。婉莲来看过他几次,每次都被他满身的伤吓得眼圈发红,偷偷塞给他些疗赡丹药,却被同映婉拒了。
“我这身子,用不沥药。”他笑着,露出一口白牙,脸上还有冰碴没化,“得靠自己熬。”
乔赐道也来过,看着同映在冰水里打坐,眉头皱得很紧:“你这样太伤身,我乔家有套《淬体诀》,虽不如你的炼体经霸道,却稳妥得多。”
同映摇摇头:“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走你的气脉,我走我的筋骨,咱们都好好走就是。”
乔赐道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笑了:“好个同映,有股子当年……算了,不这个。”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有些恍惚,随即恢复了沉稳,“若有难处,可去乔家找我。”
同映点头,看着乔赐道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心里忽然一动。他总觉得,乔家这对双胞胎,看他的眼神里藏着些别的东西,像是……认识了很久的故人。
三年后,同映十六岁。
这年秋收,邻村的地主仗着儿子在县里当差,要强占同家的地。来了十几个打手,拿着棍棒,凶神恶煞地闯进地里,把刚割好的麦子往马车上扔。
同映的爹上去理论,被个打手推得撞在石磙上,额头流了血。同映正好从黑风岭回来——他每月都去那里练功,已经能一拳打碎庙里的铁佛手臂——见状眼睛瞬间红了。
“住手!”
他大吼一声,像头蛮牛般冲过去,一拳砸在那个推饶打手胸口。那打手惨叫一声,像断线的风筝般飞出去,撞在马车上,把车辕都撞断了。
其他打手吓了一跳,纷纷举着棍棒围上来。同映不躲不闪,任凭棍棒落在身上,发出“砰砰”的闷响,像是打在石头上。他抓住一根劈来的木棍,轻轻一掰,木棍就断成了两截,然后一拳一个,把十几个打手全揍得躺在地上哼哼。
地主吓得瘫在地上,尿了裤子。同映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滚。再敢来,打断你的腿。”
地主连滚带爬地跑了,留下满地的狼藉。同映走到爹身边,背起他往家走,后背被棍棒打的地方隐隐作痛,却让他觉得踏实——这身筋骨,终于能护住想护的人了。
夕阳落在他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像当年那个砸槐树的孩,只是此刻的影子里,藏着座压不垮、打不倒的山。
夜里,同映坐在院子里看《玄黄炼体经》。残卷的最后几页,画着个奇怪的姿势,像是要把全身的骨头都错开,旁边写着“换骨”二字,字迹潦草,像是写的人也很痛苦。
“该到这一步了。”同映喃喃道,握紧了拳头。指节发出“咔咔”的脆响,像在回应他的决心。
院墙外,乔婉莲的身影一闪而过,手里还攥着颗青莲花瓣,花瓣上沾着露水,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她看着同映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消失在巷口,裙摆扫过墙角的野草,带起一串细碎的声响,像首无声的歌谣。
而屋内,同映的爹娘还没睡,正对着油灯话。
“你这孩子,咋就这么能熬呢……”娘的声音带着心疼。
爹沉默了半晌,:“他骨头里,有股子不属于这儿的劲。就像……就像从很远的地方来的。”
油灯的光在窗纸上晃动,映出两个苍老的身影,也映出窗外那轮亘古不变的月。月光落在同映的身上,给他镀上了层银辉,像在为他即将到来的“换骨”,铺上一层温柔的底色。
这条路很难,很苦,布满了荆棘与血污。
可同映知道,他必须走下去。
不为成为什么“圣”,不为踏破什么“仙途”,只为了能护住想护的人,能对得起这身从百万年轮回里带来的、不肯认输的玄黄骨。
就像当年在青莲界,他握着莲儿的手的那样:
只要脚下有土,就能扎根;只要心里有光,就能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