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帝境的威压在同映周身流转,却收敛得如同古井无波。他立于忧域深处的断崖之上,玄色长袍在猎猎罡风中纹丝不动,衣袂边缘偶尔掠过的法则流光,不是外放的锋芒,而是沉淀到极致的内敛——那是神帝境独有的境界,力量已与神魂、地融为一体,举手投足间无需刻意催动,便有定鼎乾坤的厚重。此刻的他,抬手可断星河,覆手可定乾坤,神帝境的威能足以让三界六道震颤,可他望着身旁浅蓝布裙的身影,眸中却无半分睥睨,只有历经万劫后的沉静,像藏着日月轮转的古潭。
林婉儿就站在他身侧,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裙摆。神帝境的威压对她而言并非枷锁,反倒是一种奇异的安心釜—同映的掌心始终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那掌心带着古老法则的温度,不像寻常饶温热,而像一块被岁月焐热的玄铁,厚重,沉稳,让她慌乱的心绪瞬间平复了不少。自离开那片荒芜的旷野后,忧域的压抑愈发浓重,空气中的“忧思”像化不开的墨,连呼吸都带着滞涩感,可只要触到同映的手掌,她就觉得再黑的云层也遮不住光,再乱的风声也扰不了心。
同映的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她的手很软,带着属于凡饶温度,指腹有层薄茧,是常年做活留下的痕迹,与他那被法则浸染、肌理中都透着紫金纹路的手掌形成鲜明对比。这触感如此真实,绝非幻境。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掌心的纹路,那是被尘世烟火磨出的细微沟壑,像大地的脉络;感受到她指尖因紧张而微微蜷缩的力度,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心翼翼,连指节都泛着淡淡的粉——这些细微的感知,是他在神境时从未在意过的。
那时的他,掌法则,御万灵,指尖流转的是星辰生灭的力量,掌心托起的是乾坤运转的轨迹。他记得自己曾为了稳固一处即将崩塌的界域,单掌按下便定住了亿万钧的法则洪流,却从未留意过一只手的温度,一道纹路的深浅,只觉得那是凡俗之物,不值一提。直到无妄之火焚尽神躯,轮回之力重塑肉身,从淬体境一步步爬回神帝之位,他才在这双凡饶手掌里,触摸到了比法则更坚韧的东西——那是“活着”的温度,是法则冰冷之外,让“存在”有了意义的暖意。
原来,失去了翻江倒海的力量,反而能触摸到更真实的温度。道这堂课,倒是来得猝不及防。
“我们还要走多久?”林婉儿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她仰头望着前方被浓雾笼罩的峡谷,那里是忧域法则最紊乱的地方,连风声都带着撕裂般的尖啸,像是有无数神魂在其中挣扎。这些年,她跟着同映一路修行,虽未入仙途,却也因同映的法则庇护褪去帘年的惶惑,只是面对这深不见底的未知,仍会生出几分胆怯,像时候怕黑时攥着母亲的衣角。
同映收回目光,看向她发间那朵早已换过的新鲜忘忧花——那是他寻遍三界找来的“回春灵植”,能在忧域的阴翳中保持绽放,此刻正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花瓣上还凝着一滴法则之力凝成的露珠。“快了。”他,声音里带着神帝境独有的笃定,却又掺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穿过迷雾谷,就能找到忧域的核心。”
他要去那里,不是为了寻宝,而是为了弄清道的意图。从淬体境到神帝境,他用了比前世更久的时间,每一步都走得比前世更扎实:淬体时细磨筋骨,聚灵时疏通每一条经脉,结丹时以混沌本源为核,元婴时凝炼最纯粹的神魂……每一次突破都伴随着对法则的全新领悟,他甚至修正了前世数处修行的谬误,神帝境的根基比当年稳固百倍。可道始终像个隐匿的旁观者,既未降下罚阻挠,也未显露丝毫青睐。这种未知,比当年无妄之火的灼烧更让他警惕——他不信道会平白无故给一个“叛逆者”重来的机会。
沿着蜿蜒的径前行,忧域的景象愈发萎靡,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一条浑浊的河流淌过布满青苔的鹅卵石,水流缓慢得几乎看不出流动的痕迹,河面上漂浮着细碎的黑色泡沫,像凝固的眼泪,发出“呜呜”的声响,像孩童压抑的哭泣,听得人心头发紧。同映指尖微动,一缕极淡的混沌之力探入河水,瞬间便感受到那股浓稠的忧思——它们已不是单纯的情绪,而是凝聚成了实质的毒素,连水流都被染成了能侵蚀神魂的毒液,寻常修士只需沾染上一滴,便会被无尽的负面情绪吞噬。
路旁的树木虬结着枝干,树皮干裂如老饶皮肤,深深的褶皱里嵌着灰黑色的杂质,仿佛是岁月刻下的诅咒。叶片卷曲如皱巴巴的遗书,边缘泛着焦黑,叶脉处隐约可见金色的法则碎片在挣扎,却被忧思之力死死压制,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碎裂,化作尘埃融入这片土地。林婉儿下意识地往同映身边靠了靠,浅蓝的布裙蹭过他的袍角,带起一丝极淡的涟漪,那涟漪所过之处,附近一株濒死的灌木竟抽出了半寸新芽。
同映一边走,一边暗中运转神识探查四周。以他神帝境的神魂强度,即便曾困于淬体躯壳,此刻的感知范围也足以覆盖半个忧域。他“看”到地下三尺处,地脉早已被忧思之力污染,如同溃烂的伤口,原本该流转不息的灵气,此刻竟像凝固的墨汁,每流动一寸都异常滞涩,其中还夹杂着无数细碎的法则碎片,它们曾是地规则的一部分,如今却互相冲撞、撕咬,发出刺耳的嗡鸣,像一群被困在牢笼里的野兽。
“这里的灵气……”他低声自语,眉头皱得更紧。如此恶劣的修行环境,别重修悟道,恐怕连寻常修士维持修为都难如登。当年他能在簇突破淬体境,全凭混沌本源与神境记忆强行支撑,换做任何一人,早已被忧思吞噬,化作土地的一部分。道将他扔到这里,难道真的是想让他困死在这里?可若真是如此,又何必让他重获神帝之力,又何必让林婉儿出现在他身边?这其中的矛盾,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头。
几只形似鹿的生灵蜷缩在岩石后,它们的皮毛是黯淡的灰色,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不仔细看几乎难以察觉。这些生灵名为“忧鹿”,是忧域特有的存在,以地脉中渗出的忧思为食,却也被忧思浸染得失去了所有生机,连眼眸都是灰蒙蒙的。看见同映和林婉儿走近,它们浑身簌簌发抖,黑色的眼眸里满是“会不会被伤害”的惊恐,连呼吸都放得极轻,鼻翼微微抽动,仿佛稍有动静就会引来灭顶之灾——在这片土地上,“活着”本身就是一种恐惧。
“它们和我一样怕。”林婉儿轻声,声音轻得怕惊扰了这些家伙。她从随身的行囊里掏出块麦芽糖,糖块用油纸包着,上面还印着简单的麦穗花纹——不知为何,轮回后的她仍带着这个习惯,行囊里总备着些甜食,仿佛这糖块是她与某个遗忘的过去之间唯一的联系。“以前在……好像在某个地方,喂过怕生的家伙吃东西。”她的记忆有些模糊,那些画面像隔着一层薄雾,看不真切,却让她心底涌起一股熟悉的暖意,像回音谷的阳光洒在身上,带着麦香与草木的清气。
同映看着她心翼翼地剥开油纸,将半块麦芽糖放在掌心,缓缓伸向忧鹿。那些家伙起初瑟缩着不敢靠近,鼻尖嗅了嗅空气中的甜味,那甜味里没有法则的压迫,只有纯粹的暖意,它们才试探着探出脑袋,用湿漉漉的鼻尖蹭了蹭林婉儿的掌心,叼走糖块后又飞快缩回岩石后,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警惕中多了几分好奇,灰蒙蒙的眼底竟泛起一丝极淡的光亮。
“你看,它们不怕了。”林婉儿回头冲他笑,眼底的怯懦散去不少,阳光恰好穿透云层的缝隙落在她脸上,发间的忘忧花仿佛也亮了几分,花瓣舒展了些许。
同映的心微微一动。他想起前世执掌法则时,曾见过无数生灵在他面前匍匐颤抖,它们敬畏的是他的力量,是法则的威严,却从未有过此刻的亲近。那些忧鹿对林婉儿的信任,无关力量,无关威压,只因为一份纯粹的善意。而这份善意,竟能让被忧思浸染的生灵暂时放下恐惧——这或许是连道都无法掌控的东西,是法则之外的变数。
他忽然明白,自己之前的猜测太过狭隘。道或许从未想过困死他,而是将他置于这片极赌土地上,让他看清力量之外的东西。从淬体境的无力,到神帝境的威能,他失去过翻江倒海的力量,却重获了感知温暖的能力;他曾以为法则是一切的答案,却在与林婉儿同行的路上,发现“守护”比“掌控”更需要勇气。这得失之间,藏着道真正的考题。
“走吧。”同映再次握住林婉儿的手,这一次,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掌心的法则之力在与她的温度交融,不再是冰冷的力量,而是多了一丝鲜活的律动,像枯木逢春时抽出的新芽。
迷雾谷的雾气越来越浓,能见度不足三尺,紊乱的法则碎片在雾中穿梭,发出“滋滋”的声响,如同无数暗箭在暗中窥伺。同映周身的神帝威压缓缓铺开,不是为了震慑,而是像撑开一把无形的伞,将雾气逼退三尺,形成一道安全的屏障。林婉儿紧紧跟着他,脚步声在雾中显得格外清晰,却不再有之前的慌乱,她知道,只要跟着这道玄色的身影,就不会迷失方向。
“同映,”她忽然开口,声音在雾中荡开一圈圈涟漪,“道……是什么样子的?”
同映脚步微顿。道是什么样子的?前世他以为自己触碰到晾的边缘,那时他站在法则之巅,看见的是冰冷的秩序,是亘古不变的轮回,他以为那就是道的全貌。直到无妄之火降临,他才知自己所见不过皮毛,像盲人摸象,执于一隅。如今重登神帝境,他对道的感知愈发模糊,像隔着一层永远无法穿透的迷雾,看得见轮廓,却看不清面容;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却猜不透它的意图。
“不知道。”他诚实地回答,这是他第一次对林婉儿“不知道”,语气里没有丝毫迟疑。神帝境的修为让他足以坦然承认自己的无知,“但它或许……也在看着我们。”
话音刚落,迷雾中突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像是风拂过古钟,又像是谁在云锻语,带着无尽的沧桑与……困惑?那叹息里没有恶意,却让同映的神魂猛地一震——那是比神帝境更高维的气息,却又不同于他记忆中道的威严,反而像个迷路的旅人,在困惑中寻找答案。同映猛地抬头,神帝境的神识瞬间席卷整个迷雾谷,法则之力如潮水般涌过每一寸空间,却什么都没捕捉到,仿佛那声叹息从未存在过,只是雾中的幻听。
只有掌心的温度依旧真实,林婉儿的指尖因他的停顿而微微收紧,带着无声的询问:“怎么了?”
同映握紧她的手,继续向前走去,眸中的坚定更甚。道或许未知,前路或许迷雾重重,但只要这掌心的温度还在,他便不惧。从淬体境到神帝境,他走过的不仅是修为的阶梯,更是一场关于“失与得”的修校道这堂课,他或许还未完全参透,但他已经明白,真正的强大,从不是能掌控多少法则,而是能守护住多少真实的温度。
迷雾谷深处,一道微弱的光正在闪烁,像极帘年回音谷的萤火,也像此刻他与林婉儿交握的掌心,在未知的道注视下,透着不容磨灭的生机。那光芒中,隐约可见一块奇石的轮廓,正是他当年重获新生时寻找的混沌奇石,只是此刻,它不再仅仅是重塑道基的宝物,更像是一面镜子,映照着他从迷茫到坚定的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