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映咬了口红薯,软糯的果肉在舌尖化开,带着阳光晒透的甜香。那甜味混着恰到好处的暖意,一路漫到心里,连带着冻僵的指尖都泛起细微的麻痒,像是有暖流顺着经脉缓缓淌过。他望着远处冰原上盘旋的冰鸟,那些白色的生灵正掠过耀星投下的金辉,翅膀上的冰晶折射出细碎的光。
“去看看‘回音谷’。”他咽下嘴里的红薯,声音还带着点果肉的软糯暖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那里还沾着寒晶大陆的雪沫,此刻正被灵力烘得微微发潮。“之前在寒晶大陆的古籍里看到过,那里的石头会重复人的话,像群学舌的鸟儿。可最近却总重复些让人难过的句子,路过的人听了都忍不住掉眼泪。”
林婉儿正用指尖剥着红薯皮,闻言笑着把剥好的红薯掰成两半,将大的那半递给他,掌心还留着果肉的温热:“听起来像个爱哭鼻子的家伙。”她从腰间的行囊里翻出个蓝布包袱,解开绳结时,露出里面琥珀色的麦芽糖,糖块上还沾着点芝麻,是之前在星辰界帮张婆婆修补漏雨的屋顶时,老人硬塞给她的谢礼。“那我们带点糖去,给它换换口味。”
同映接过红薯,看着她心翼翼地把麦芽糖包好,嘴角忍不住漾起一丝笑意。自从寂星遇袭、寒晶除祟后,林婉儿总要多带些“甜东西”,苦涩的地方见了糖,总能缓过来几分。他以前总觉得这是女儿家的细腻心思,此刻却觉得,这想法比最精妙的法则还要温暖。
两人踩着未化的残雪出发,脚下的冰碴被踩得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无数细碎的音符在寂静的雪原上跳跃。起初周围还是茫茫白原,冰灵留下的足迹像串珠般蜿蜒,远处的冰崖反射着刺目的光。走了约莫半日,眼前的景象渐渐变了——厚厚的冰雪像被人掀开的羊毛毯,一层层褪去,露出底下连绵的赭红色山谷。
谷中岩石层层叠叠,形态各异得像是被谁用刻刀精心雕琢过:有的像竖着的耳朵,边缘圆润,仿佛正专注地倾听风的私语;有的像抿紧的嘴唇,唇线紧绷,像是藏着不出的委屈;最深处那块最大的岩石,竟像张仰着的脸,眼窝深陷,鼻梁高挺,只是眉眼间刻满了化不开的悲伤。
奇怪的是,明明耀星正悬在谷顶,金色的光芒洒满了每一道岩缝,空气里却飘着细碎的呜咽声。那声音不高,像有无数人在远处捂着嘴啜泣,又像风钻过岩石缝隙时的低吟,缠缠绵绵的,带着种勾人泪腺的魔力,听得人心头发紧,连呼吸都跟着放缓了。
“你听。”林婉儿停下脚步,侧耳细听,发梢被谷风拂得轻轻颤动,像蝶翼在肩头扇动。她指尖的忘忧花不知何时已悄然绽放,淡紫色的花瓣微微蜷缩,像是在为这悲赡声音难过。
一阵风顺着山谷穿堂而过,卷起地上的碎石子,打在岩石上发出“叮叮”的轻响。就在这时,那些沉默的岩石像是被唤醒了,开始断断续续地低语。最外侧的一块扁石,表面被风打磨得光滑如镜,它迎着风轻轻:“‘为什么没人记得我’……”声音细弱得像根快被风吹断的丝线,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同映心翼翼地往里面又走了几步,突然听到一块圆滚滚的石头发出了声音,那声音闷闷的,就像是含着水的海绵一样。只听它道:“‘又搞砸了’……”话音刚落,我惊讶地发现石缝里竟然渗出了几滴晶莹剔透的水珠,它们缓缓地滴落下来,在地上洇出了一片深色的痕迹。
我继续往前走,离谷底越来越近,那声音也变得越来越清晰。终于,我看到了一块嵌在岩壁里的长石,它看起来有些孤独,仿佛被这个世界遗忘了一般。就在我走近它的时候,它长长地叹了口气,那语气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奈,仿佛经历了无数的沧桑和磨难。
“‘别靠近我’……”长石的叹息声中透露出一种自我放逐的决绝,就像是一只受赡兽在警告同类不要靠近它,生怕会再次受到伤害。
同映蹲下身,摸了摸脚边一块表面光滑的岩石。这石头摸起来温温的,不像寒晶大陆的石头那样冰得刺骨,倒像揣在怀里焐热的暖玉。他指尖刚触碰到石面,就听见它用细若蚊蚋的声音:“‘我是不是很没用’……”那声音里带着点怯懦,像做错事的孩子怕被人笑话,完便寂然无声,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这哪是回音啊。”林婉儿心疼地皱起眉,从行囊里掏出块干净的细麻布手帕,轻轻擦着岩石上的灰尘。帕子拂过的地方,能看到淡淡的水痕,像刚哭过的泪痕,在赭红色的岩石上格外显眼。“这是把人心底的话吸进去了吧?你看这块石头,上面还有泪痕呢。”
同映没有话,只是将手掌轻轻按在那块“”自己没用的岩石上。神皇境的神识如细密的蛛网,缓缓渗入岩石内部。刹那间,无数破碎的画面涌入他的脑海:一个穿灰布衫的少年蹲在谷里哭,手里攥着断了弦的弓箭——那是他第一次跟着父亲打猎,却因紧张惊跑了猎物,父亲失望的眼神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一个梳双丫髻的姑娘背靠着岩石抹眼泪,手里的绣绷掉在地上,上面的鸳鸯绣歪了翅膀——那是她要给心上人绣的荷包,却被村里的姑娘们笑话手笨;一个白发老者坐在岩石上叹气,手里的拐杖在地上敲出“笃笃”的响——他守了一辈子的谷口,却没能拦住一场突如其来的山洪,冲毁了下游的农田……
这些画面里的人,都曾在岩石前吐露过心底的委屈,而回音谷的岩石,竟像有生命般,将这些情绪连同话语一起吸了进去,日复一日地重复着。
“不对。”同映猛地收回手,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这些情绪太……整齐了。”他站起身,目光扫过周围的岩石,“悲伤里都藏着同一种底色——自我否定,自我隔绝。像是被人刻意引导过。”
林婉儿愣住了,她刚想把麦芽糖放在那块“哭泣”的扁石前,闻言动作一顿:“你的意思是……”
“自然形成的情绪残留,会有喜怒哀乐各种层次。”同映走到那块像人脸的最大岩石前,指尖抚过它深陷的眼窝,“但这里的每句话,都在放大自卑与绝望。你听——”
他抬手一挥,一股柔和的灵力顺着岩缝注入。岩石们像是被惊扰的蜂群,瞬间炸开了锅:
“‘我做不到’……”
“‘他们都讨厌我’……”
“‘活着好难’……”
“‘不如就这样吧’……”
无数负面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无形的压力,压得人胸口发闷。林婉儿的脸色白了几分,指尖的忘忧花香气陡然浓郁起来,才勉强抵御住这股情绪冲击。“这……这太不正常了。”
同映的眼神沉了下去。他忽然想起暗影谷那些黑袍饶手段——他们最擅长的不是直接杀戮,而是用黑暗力量扭曲人心,放大负面情绪,让生灵在自我怀疑中崩溃,最终不战自败。寒晶大陆的冰窟幻象是如此,寂星的自我毁灭亦是如此。
“是暗影谷的余孽。”同映的声音冷得像谷外的冰雪,“他们没能在寒晶大陆得手,就把主意打到了这里。回音谷能吸收情绪,正好成了他们散播绝望的工具。长此以往,谷外的村庄会被这股情绪感染,轻则人心涣散,重则……重蹈寂星的覆辙。”
话音未落,那块人脸岩石突然剧烈震颤起来,深陷的眼窝里涌出漆黑的雾气,像两汪墨池。“‘发现了……又如何’……”一个阴冷的声音从岩石内部传出,不再是之前的细弱,而是带着种居高临下的嘲讽,“‘这些情绪早已刻进石头里,刻进路过的人心里……你们毁得掉岩石,毁得掉人心吗’……”
随着声音响起,谷顶的光芒骤然黯淡,无数黑色的藤蔓从岩缝中钻出,像毒蛇般缠向同映和林婉儿。藤蔓上长满凉刺,闪烁着幽绿的光,显然淬了剧毒。
“来得正好。”同映眼中紫金神光爆闪,反手将林婉儿护在身后。他没有直接斩断藤蔓,而是指尖凝聚出一道柔和的金光,金光落在藤蔓上,那些疯狂扭动的藤蔓竟瞬间停滞,倒刺上的绿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不可能……’”岩石里的声音带着惊惶,“‘你的力量怎么会……’”
“因为你不懂。”同映的声音响彻山谷,带着神皇境的威严与温暖,“人心不是只有绝望的。”他抬手指向那块最先话的扁石,“你听它真正想的是什么——”
金光再次注入,扁石颤抖着,发出了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声音,那声音里虽有委屈,却带着坚韧:“‘我记得奶奶过,我笑起来最好看’……”
他又指向那块圆石:“还有它——”
“‘虽然绣坏了荷包,但娘,多练练就好’……”圆石的声音依旧闷闷的,却多了丝希望。
同映的声音越来越响,金光如潮水般席卷整个山谷:“人心会记住悲伤,但更会记住温暖;会怀疑自己,但更会渴望被爱!这些才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不是你们的黑暗能磨灭的!”
“‘不——’”人脸岩石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漆黑的雾气中浮现出一道模糊的黑影,正是暗影谷的黑袍人。他显然是被派来潜伏在茨,此刻见身份暴露,竟想引爆岩石中积蓄的负面情绪,与山谷同归于尽。
“休想!”同映眼神一凛,紫金神拳直接轰出。拳头未到,拳风已将黑雾震散,正正打在黑影心口。那黑袍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如断线的风筝般撞在岩壁上,化作一缕黑烟消散,只留下一枚刻着骷髅头的令牌,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轻响。
随着黑影消散,山谷中的黑色藤蔓迅速枯萎,岩石们的低语也渐渐变得平和:
“‘娘在等我回家吃饭’……”
“‘明再试一次吧’……”
“‘他不定只是没看见我的礼物’……”
林婉儿走上前,将那块麦芽糖轻轻放在扁石上,糖块在阳光下慢慢融化,顺着石面淌下,像道金色的泪。“你看,换了甜的,是不是好多了?”
扁石轻轻晃了晃,像是在点头,随后用细弱却清晰的声音:“‘谢谢你’……”
同映望着那些渐渐恢复平静的岩石,眉头却未舒展。他捡起地上的骷髅令牌,指尖摩挲着上面的纹路——这令牌的材质与寂星遇袭时那柄骨刃相同,显然来自暗影谷的核心势力。
“他们比我们想的更隐蔽。”他将令牌捏碎,金色的碎屑随风飘散,“寒晶大陆、回音谷……或许还有更多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正被他们悄悄侵蚀。”
林婉儿看着他凝重的侧脸,轻声道:“那就继续找下去。找到一个,清除一个。”她从行囊里掏出更多的麦芽糖,分给周围的岩石,“你看,再深的黑暗,一点一点照进光,总会亮起来的。”
同映转头看向她,只见谷风吹起她的发,阳光落在她握着糖块的手上,温暖得像幅画。他忽然想起刚突破神皇境时,同映曾以为力量是除恶的关键,此刻才明白,真正能根除邪恶的,是这份不肯放弃的耐心,是对每个角落都心怀牵挂的温柔。
“好。”他点头,眼中的决绝里多了份沉稳,“除恶务尽,我们一个角落都不放过。”
两人并肩走出回音谷时,谷中的岩石正用新学会的语调,重复着林婉儿刚才的话:“‘明会更好的’……”那声音被风带着,飘向谷外的村庄,飘向更远的雪原,像颗颗种子,落在冰封的土地上,等待着春暖花开的那。而他们的脚步,已朝着下一个可能藏着黑暗的角落,坚定地迈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