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廿二的暖阳终于褪尽了神来村的寒雾,靳雪松蹲在老屋的地基边时,裤脚已经沾满了水泥灰。新砌的红砖墙比图纸上更直,田森正拿着水平仪贴在墙面上,气泡在玻璃管里稳稳居中:“比你建的光伏桩还正三分!”话音刚落,就被身后递来的毛巾砸中后背——是李深,手里还提着个保温桶,“先喝口热茶,刚从神安村带来的,妈泡的陈皮茶。”
雪松接过茶,暖意顺着陶杯壁渗进掌心。工地里一派热火朝,搅拌机“轰隆”作响,将水泥与砂石搅成粘稠的灰浆;两个工人正抬着预制板往屋顶运,木杠压得微微弯曲;靳长安蹲在西墙根,用旧抹布擦着刚砌好的砖缝,动作比谁都细致,胳膊上的绷带已经拆了,只留下道浅浅的疤痕,像条淡色的细线。
“爸,歇会儿吧,这砖缝等干透了再擦不迟。”雪松走过去,把茶杯递给他。靳长安接过茶,没喝,先放在脚边的砖堆上,指腹摩挲着砖缝里的水泥。他抬头望向已经拆得只剩框架的西窑,眼神里带着怀念,“这炕窝就是你奶奶亲手盘的,当年你出生,她就在这炕上给你裹的襁褓。”
雪松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西窑的旧炕已经拆得只剩半截炕墙,焦黑的炕坯堆在一旁,露出下面夯实的黄土。按照设计,这里要改造成带储物柜的新炕,既保暖又能储物。“今刚好拆旧炕窝,您在旁边看着,有啥老物件记得提醒我们。”雪松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朝工人喊道:“拆炕窝的时候慢着点,别碰坏霖基!”
负责拆炕的是村里的老瓦匠陈师傅,六十多岁,手上布满了老茧,握着撬棍的手稳得很。他先用锤子敲松炕沿的旧砖,砖与砖之间的黄土已经板结,敲起来发出“砰砰”的闷响,震得尘土簌簌往下掉。靳长安站在旁边,眼睛都不眨地盯着,时不时喊一声:“左边那块砖是当年特意选的青石板,别敲碎了!”
太阳渐渐升高,照进西窑的框架里,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陈师傅撬起最后一块炕坯时,突然“咦”了一声,撬棍的尖端触到个硬邦邦的东西,不是黄土的质感,也不是砖的坚硬。
“雪松,你来看看,这里有东西!”他停下手里的活,往后退了两步,露出炕窝深处的一个洞口,洞口被块青石板盖着,石板边缘与炕坯严丝合缝,若不是撬棍刚好顶住,根本发现不了。
工地上瞬间静了下来,搅拌机停了,抬预制板的工人也放下了木杠,都凑过来看。
雪松走过去,蹲在炕窝边,阳光刚好从窑顶的破口照进来,落在青石板上,石板上刻着个的“李”字——是奶奶李秀兰的姓氏。
他心里一动,回头看向靳长安:“爸,这石板……”
靳长安的脸色突然变了,快步走过来,手指颤抖着抚过石板上的“李”字,指尖的老茧蹭着粗糙的石面。他蹲下身,心翼翼地搬开青石板——石板比想象中轻,下面垫着层油纸,油纸已经发黄发脆,一触就掉渣。
油纸下面,是个黑釉陶罐,罐口用软木塞封着,外面裹着多层麻布,麻布上还留着淡淡的樟木香味。
暖阳从窑顶倾泻而下,刚好罩住靳长安和那只陶罐。
他双手捧着陶罐,指腹摩挲着罐身的冰裂纹,那是李秀兰陪嫁时带的嫁妆罐,当年他总嫌这罐子土气,现在却觉得比任何珍宝都贵重。
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田森手里的水平仪忘了放下,李深的茶杯端在半空,茶水顺着杯壁往下滴,落在地上的尘土里,晕开一片湿痕。
靳长安坐在炕窝边的砖堆上,慢慢解开裹着陶罐的麻布,一层又一层,麻布上的樟木香越来越浓,混着炕土的潮气,是岁月的味道。
软木塞已经干硬,他从口袋里掏出把刀——是雪松给他削木陀螺时用的,刀刃还很锋利,他心翼翼地撬开软木塞,一股带着金属光泽的寒气从罐口飘出来,混着樟木的清香,在暖阳里凝成细的雾粒。
他伸手进去,掏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枚枚金戒指,黄澄澄的,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不是那种耀眼的亮,是沉淀了岁月的暖辉。
一共七枚,有刻着缠枝莲的,有铸着福字的,还有两枚巧的童戒,戒面是个的虎头,工艺算不上精湛,却带着手工的温度。
“这是你奶奶攒的……”靳长安的声音带着哭腔,拿起那枚刻着缠枝莲的戒指,“这是你太姥姥给她的嫁妆,要给她的孙辈留着,娶媳妇、嫁姑娘用。”他指着那两枚虎头戒。
雪松的眼眶热了,他想起奶奶临终前,拉着他的手,当时他年纪,没懂是什么意思,后来父亲沉迷喝酒赌钱,没人再提这件事,他以为奶奶的“念想”早就没了。没想到,这罐金戒指,在炕窝里藏了三十多年,躲过了火灾,躲过了岁月的侵蚀,像奶奶的牵挂,从未离开过。
靳长安的声音哽咽,“你奶奶抱着这罐子,坐在炕窝边哭了一夜,就是死也不能卖。后来她把罐子藏在炕窝里,用青石板盖好,还跟我‘长安啊,这是给孩子们的根,不能丢’,我那时候浑,根本没当回事……”他抹了把脸,手上的水泥灰蹭在脸上,像两道黑色的泪痕。
陈师傅叹了口气,蹲下来看着金戒指:“秀兰就是为了你们后人能体面。”
“爸,这戒指您收着。”雪松蹲下来,看着父亲手里的金戒指,“是奶奶留给您的念想。”
靳长安摇摇头,把戒指分成三堆,两堆各两枚,一堆三枚:“这两枚给团团,她出嫁时我没给什么嫁妆;这两枚给圆圆,她开店时我没帮上忙;这三枚给你,你要买房娶媳妇,用得上。”
“爸,我们不能要。”团团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手里还提着给父亲送的午饭,“这是奶奶的念想,应该您收着,或者留给乐乐。”圆圆也跟着点头,从包里拿出块干净的绒布:“我们把戒指擦干净,给您收在樟木柜里,以后传给乐乐,让他知道太奶奶的心意。”
靳长安看着孩子们,又看了看手里的金戒指,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好,听你们的。”
他把戒指放在绒布上,圆圆和团团心翼翼地擦着,金戒指上的尘土被擦掉,露出更亮的光泽,映着姐妹俩的笑脸。田森和李深也松了口气,田森拿起水平仪:“咱们继续干活,把这炕窝改造成储物柜。”
工地又恢复了热闹,搅拌机重新转动起来,砌砖的声音、钉木板的声音混在一起,却比刚才多了几分温情。
靳长安坐在炕窝边,看着孩子们忙碌,手里摩挲着那枚缠枝莲戒指,阳光照在他脸上,把他眼角的皱纹染成金色。
他想起奶奶坐在这炕边,给他讲故事的样子;想起珍珠刚嫁过来时,和奶奶一起在这炕边缝补的样子;想起雪松时候,趴在这炕边看漫画的样子,那些温暖的画面,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闪过。
中午吃饭时,大家都围着那罐金戒指,听靳长安讲李秀兰的故事。
下午,陈师傅按照雪松的设计,开始改造炕窝。
他们在炕窝周围砌了砖墙,装上了木门,门是用拆下来的旧木梁做的,李深在门上刻了个“珍”字,代表着珍贵的念想。
靳长安也跟着帮忙,递钉子、扶木板,动作很熟练,他年轻时学过木工,后来沉迷喝酒,手艺就荒废了,现在重新拿起锤子,手指虽然有些抖,却很稳。
雪松站在旁边,看着父亲认真的样子,突然觉得这老屋的重建,不仅仅是盖一座房子,更是重建这个家的根。
傍晚的时候,储物柜做好了。
靳长安亲手把装着金戒指的首饰盒放进去,锁上了锁——钥匙是雪松特意去镇上配的,一共四把,他和三个孩子各一把。“以后这柜子,就由我们四个人一起管。”靳长安把钥匙递给孩子们,“这戒指是你奶奶的念想,不能丢。”
夕阳西下,把新砌的红砖墙染成金红色。
大家坐在工地边的空地上,吃着珍珠带来的晚饭,有炖排骨、炒青菜,还有刚蒸好的包子。乐乐举着奶奶的旧首饰盒,好奇地问:“太奶奶的戒指能变成孙悟空吗?”靳长安笑着抱起他,指着首饰盒里的金戒指:“不能变成孙悟空,但能变成太奶奶的爱,永远陪着乐乐。”
“爸,今晚别回宾馆了,回神安村住。”雪松,“咱们把奶奶的故事讲给乐乐听,让他知道太奶奶有多疼我们。”靳长安点点头,眼里满是欣慰。他看着夕阳下的工地,看着身边的家人,突然觉得这辈子最幸阅事,就是有这么好的孩子们,有这么好的媳妇,还有这么疼他的母亲。那些荒唐的过往,像旧炕坯一样被拆了,新的生活,像这新砌的砖墙一样,结实又温暖。
往神安村走的时候,乐乐坐在靳长安的怀里,手里抱着首饰盒,睡得很香。月光洒在路上,把一家饶影子拉得很长。
珍珠走在中间,牵着靳长安的手,这是她多年来不敢想的画面,现在却真实地发生了。
雪松和田森、李深走在后面,讨论着屋顶的施工细节,声音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回到家时,一家人坐在客厅里,围着首饰盒,听崔母讲年轻的故事。
“年轻时,家里穷,却总接济邻居,自己吃红薯。”崔母叹了口气,“‘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现在看来,真是这样,你们姐弟三个孝顺,女婿们懂事,这就是她积德换来的。”
靳长安坐在旁边,听着崔母的话,心里满是愧疚。
他想起自己年轻时,不仅没给孩子们积德,还总给他们惹麻烦,现在孩子们却这么孝顺,这么包容。他拿起那枚缠枝莲戒指,戴在珍珠的手上:“珍珠,委屈你了,这戒指本该早就给你的。”珍珠的眼眶红了,却笑着:“现在给也不晚。”
夜深了,乐乐睡熟了,崔母也回房休息了。
雪松坐在客厅里,看着父亲和母亲坐在沙发上,声着话,母亲手里拿着首饰盒,父亲指着里面的戒指,着当年的往事。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他们身上,像一层银色的纱,温柔又美好。
雪松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亮。
他想起白在工地发现金戒指的场景,想起父亲抱着陶罐时的激动,想起奶奶的故事,心里满是踏实。他知道,这罐金戒指,不仅仅是财富,更是奶奶留下的家风,是“针脚要密,人心要实”的教诲,是“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的传常
迷迷糊糊中,雪松做了个梦。
梦见奶奶坐在老屋的新炕边,手里拿着那枚缠枝莲戒指,笑着:“长安长大了,孩子们也懂事了。”父亲跪在奶奶面前,哭着:“妈,我错了。”奶奶摸了摸父亲的头,又摸了摸他的头,手里的金戒指在阳光下泛着暖辉。珍珠和团团、圆圆坐在旁边,手里拿着针线,缝补着一件旧衣服,针脚细密,像奶奶当年教的那样。
第二醒来时,阳光已经透过窗户照进房间。雪松走出房门,看见父亲正在院子里劈柴火,动作熟练又有力;母亲在厨房做饭,香味飘满了院子;团团和圆圆在给首饰盒换绒布,乐乐趴在旁边,好奇地看着里面的金戒指。
“醒了?”靳长安看见他,笑着,“今咱们去给你奶奶上坟,把找到金戒指的事告诉她。”雪松点点头,心里满是期待。他知道,奶奶在上看到这一切,一定会很开心。这罐金戒指,不仅找回了家族的记忆,更找回了这个家的温情与传承,像老屋的重建一样,在废墟上开出了最美的花。
吃完早饭,一家人往村后的山上走。山上的雪已经化了,露出青青的草芽。奶奶的坟前很干净,是靳长安前几来打扫的。雪松把首饰盒放在坟前,靳长安点燃三炷香,插在香炉里:“妈,我们找到您藏的金戒指了,孩子们都很孝顺,您放心吧。”
风从山坳里吹过来,带着青草的清香。雪松看着奶奶的坟,又看了看身边的家人,心里满是感慨。他知道,奶奶的爱,从来没有离开过,它藏在金戒指里,藏在老屋的砖缝里,藏在家饶笑容里,像这山上的草芽,历经寒冬,依然能在春里发芽,生长,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