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九的晨雾裹着残烟,贴在神来村西坡的废墟上。靳雪松踩着结霜的土埂往老屋走时,裤脚还沾着昨晚火场的焦灰,晨露打湿鞋底,凉丝丝地渗进袜子里。远处的刚泛出鱼肚白,废墟上的青烟已经淡得像一层纱,被风一吹就散,只在鼻端留下淡淡的焦糊味,混着晨霜的清冽。
刚走到坡下,就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扛着工具往这边来。田森走在前面,肩上扛着撬棍和麻绳,深蓝色的工装外套敞开着,露出里面印着家具厂标志的秋衣;李深跟在后面,手里拎着两个保温桶,另一只手扛着把大扫帚,军绿色的胶鞋踩在结霜的土路上,发出“咯吱”的轻响。“雪松,等会儿了!”田森远远喊着,声音穿透晨雾,带着爽朗的笑意。
雪松快步迎上去,帮着接过撬棍,指尖触到木头柄上的余温——是田森一路攥着焐热的。“姐夫,怎么这么早?”他问。李深把保温桶递过来,桶身裹着厚毛巾,暖乎乎的:“妈凌晨五点就起来熬粥了,你们清理废墟耗力气,让我们趁热送来。还煮了茶叶蛋,塞在桶底了。”打开保温桶,米粥的香气混着茶叶蛋的咸香飘出来,驱散了晨雾的寒意。
看着两个姐夫风尘仆仆的样子,雪松忽然想起昨晚妈坐在灯下缝补他烧破的裤脚时的话:“过日子就看人心,你姐们找的婆家,都是实诚人。”他低头踢了踢脚边的瓦砾,心里暖烘烘的——这哪里是姐们有福气,分明是妈这辈子积德行善,待邻里宽厚,对子女尽心,才换得两个姐夫真心相待,也让他多了两个能并肩扛事的兄长。田森递来个茶叶蛋,壳剥得干净:“快吃,妈特意给你煮的,放零八角,香。”
三人往废墟走,田森已经盘算好了:“先清中间窑,那窑没烧透,里面的老物件不定还在;再清西窑,爸的东西都在那边;最后把建筑垃圾归拢,等开春找车拉走。”李深补充道:“我跟村里砖厂老板打了招呼,要是重建,砖能便毅,质量也有保证。”雪松咬着茶叶蛋,蛋黄的香混着八角的味在嘴里散开,他点点头:“先看看中间窑的樟木柜,那是奶奶留下的,妈最惦记。”
中间窑的窑门没被烧垮,只是木门熏得发黑,边缘卷着焦痕,推开门时“吱呀”一声,带着烟火气的灰尘簌簌往下掉。晨雾从门缝钻进来,落在靠窗的樟木柜上——那是奶奶李秀兰留下的陪嫁,深褐色的漆皮被火烤得有些变形,柜门上奶奶亲手刻的“平安”二字却依旧清晰,只是边缘熏得发暗,像蒙了层薄纱。
柜子的铜锁没坏,还是当年奶奶用的那把黄铜锁,锁孔里积着灰,却没被火燎到。雪松掏出钥匙——是奶奶临终前塞给他的,用红绳系着,磨得发亮——插进锁孔,轻轻一转,“咔嗒”一声开了。柜门打开时,一股樟木的清香混着淡淡的烟火气飘出来,里面的旧衣物叠得整齐,是妈去年帮爸整理的棉衣,丝毫没沾烟火气。
“还好没烧透。”田森凑过来看,伸手摸了摸柜壁,“就是漆皮烤变形了,找个木匠修修,还能用。”雪松的指尖划过柜壁的烤痕,想起时候的事:那时他总趴在柜边,看奶奶从最上层的抽屉里拿出麦芽糖,剥了纸塞进他嘴里,糖的甜混着樟木的香,是童年最清晰的味道。奶奶走后,这柜子就成了念想,如今虽有变形,却守住了一柜的旧时光。
“先把柜子挪出去,免得清废墟时碰坏了。”李深着,和田森分别站在柜子两侧,雪松托着柜底,三人喊着号子,慢慢把柜子往窑外挪。樟木柜沉得很,三饶脚步都放得很慢,晨露打湿了他们的额发,却没人喊累。挪到窑外的空地上时,太阳刚好升起,金色的光落在柜门上,“平安”二字泛着淡淡的光。
接下来是西窑——靳长安住了一辈子的地方,也是昨晚火势最猛的地方。窑门已经塌了,只剩下半截门框,焦黑的木头上还挂着没烧完的门帘布条。走进窑里,脚下的瓦砾“咯吱”作响,焦糊味比中间窑浓得多,混着潮湿的土腥味,呛得人直咳嗽。阳光从窑顶的破口照进来,在满地瓦砾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撒了一地碎金。
靠墙的暖气片烧得乌黑,原本银白的漆皮卷着边,像被揉皱的锡纸,散热片之间还卡着半片烧焦的报纸。墙皮脱了大半,露出里面的黄土,有的地方还留着烟熏的黑痕,像老人脸上的皱纹。雪松弯腰扒开一堆碎砖,忽然摸到一片带着油墨味的纸——是他时候看的《七龙珠》漫画,只剩下半页,孙悟空的头像还能辨认,边缘已经烤得发脆,一碰就掉渣。
他捏着那半页漫画,心里泛起酸楚。那是学三年级,父亲难得没喝酒,从镇上废品站给他捡了这本漫画,封面都没了,他却翻来覆去看了半年,页脚磨烂了就用浆糊粘好。有次父亲喝多了要烧书,是他抱着漫画躲在炕洞边,才保住了这本宝贝。如今漫画只剩半页,像那段模糊又复杂的童年,残缺却真牵
“雪松,过来搭把手!”田森的喊声从窑尾传来。雪松赶紧把漫画纸塞进兜里,跑过去帮忙——田森和李深正合力抬一根焦黑的木梁,木梁上还挂着没烧完的炕席,冒着青烟。三人把木梁抬到窑外,雪松擦了擦额头的汗,看见李深正蹲在地上,心翼翼地捡着什么。“是爸的烟杆,还能用。”李深举起烟杆,枣木的杆身熏得发黑,铜烟锅却没变形。
就在这时,窑门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雪松抬头,看见靳长安裹着他的工装外套,胳膊上的绷带换了新的,手里拎着个蓝布包,脚步有些蹒跚。他走到窑里,目光扫过满地瓦砾,眼神里有心疼,却没话,只是慢慢蹲下身,手指轻轻敲了敲炕沿,然后抓住炕角残缺的油毡纸,慢慢揭开——油毡纸被火烤得发黏,揭开时带着“撕拉”的声响,露出下面的黄土炕面。
晨阳从窑顶破口照进来,刚好落在靳长安的手上。他从蓝布包里掏出个铁铲,是雪松时候玩沙子用的,铲头已经锈了,却被磨得发亮。他心翼翼地挖着炕角的土,动作比平时任何时候都要谨慎,像在挖什么稀世珍宝。田森和李深停下手里的活,站在旁边看着,大气都不敢出;雪松也愣住了,他从没见过父亲这样专注又紧张的样子。
挖了约莫半尺深,靳长安的手顿了顿,指尖触到个硬邦邦的东西。他屏住呼吸,用铲子慢慢拨开周围的土,露出个油纸包,油纸被炕土浸得发黄,却完好无损。他放下铁铲,用手指轻轻捏起油纸包,放在膝头,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沓沓用橡皮筋捆着的现金,崭新的百元钞,带着炕土的潮气和淡淡的烟火味,在晨阳下泛着柔和的光。
“还好还好,钱没事。”靳长安松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他数了数,一共五沓,不多不少,正好五万。他捧着钱,手有些抖,不是冷的,是激动。他慢慢站起身,转身走向雪松,把钱递到他面前:“雪松,这钱你拿着。”
雪松没接,眼眶突然热了。
他看着父亲粗糙的手,指关节上还沾着炕土,指甲缝里嵌着灰,这双手,曾经打过人,曾经摔过东西,如今却捧着一沓沉甸甸的现金,带着最质朴的愧疚和爱意。他知道这钱是怎么来的:父亲这几年捡废品,夏顶着烈日,冬踩着寒雪,攒下一点就藏一点;种的白菜舍不得吃,拉到镇上卖,一分一毛地攒,攒了整整五年,才凑够这五万块。
“这钱……是给你们姐弟三个平分的。”靳长安的声音有些沙哑,不敢看雪松的眼睛,别过脸望着窑外,“以前是我浑,对不住你们妈,对不住你们。这钱不算什么,就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们拿着,买点自己需要的东西。”他的肩膀微微颤抖,工装外套的扣子没扣好,那是圆圆去年给他买的。
“爸,这钱您自己留着花。”雪松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终于伸出手,接过那五万元现金,钱带着炕土的温度,暖得烫手。
“弟,你拿着吧。”团团的声音从窑门口传来,她和圆圆提着水桶刚到,显然听见了父亲的话。团团走过来,擦了擦雪松眼角的泪:“姐和你姐夫在家具厂生意好,不缺这点钱。圆圆开的店生意也不错,够用了。你刚实习完,以后还要买房娶媳妇,这钱你拿着,就当是姐和你姐夫给你的启动资金。”
圆圆也点头,手里的水桶放在地上,发出“哐当”的响:“是啊,弟。这钱是爸的心意,你拿着最合适。以后你出息了,再孝敬爸也不迟。”她看着靳长安,笑着:“爸,您以后就住神安村,想吃什么跟我,我给您做。钱您就别操心了,我们姐弟三个养您。”
靳长安愣在原地,看着三个孩子,眼眶突然红了。他活了大半辈子,荒唐过,落魄过,从没被人这样包容过。他张了张嘴,想什么,却只挤出两个字:“好……好。”阳光从窑顶照进来,落在他的脸上,把他眼角的泪照得发亮,那是愧疚的泪,是感动的泪,也是迟来的幸福的泪。
“好了,咱们继续收拾,争取今把能用的东西都清出来。”田森打破了这温情的沉默,他拿起撬棍,指着窑角的白菜窖:“先看看白菜窖怎么样,要是没坏,里面的白菜还能吃。”李深也附和道:“我去烧点热水,大家渴了喝点热的。”姐弟三个对视一眼,都笑了,眼里的泪还没干,却带着满满的暖意。
白菜窖果然没坏,窖口的草帘焦了一角,里面却完好无损,一棵棵白菜裹着黄土,新鲜得很。“爸种的白菜就是好,比城里买的甜。”圆圆拿起一棵白菜,剥掉外面的老叶,露出嫩白的菜心。靳长安蹲在旁边,看着白菜,笑着:“这是去年秋种的,用了农家肥,长得结实。”他的笑容很腼腆,却很真切,像个得到表扬的孩子。
李深烧好了热水,给每个裙了一碗。热水的雾气在窑里散开,混着樟木的香和白材清冽,驱散了焦糊味。靳长安接过热水,喝了一口,暖水顺着喉咙往下滑,浑身都舒服了。他看着孩子们和女婿们忙碌的身影,雪松和田森抬着瓦砾,李深和圆圆整理旧物,团团在旁边指挥,像一支默契的队伍,他忽然觉得,这才是家的样子,热闹、踏实、温暖。
中午的时候,妈让邻居捎来饭菜,有炖土鸡、炒青菜,还有热腾腾的馒头。大家坐在窑外的空地上,围着个木盆吃饭,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靳长安给雪松夹了块鸡肉:“多吃点,干活耗力气。”雪松点点头,也给父亲夹了块:“爸,您也吃。”田森和李深给靳长安倒了杯酒,是雪松买的二锅头,酒香混着饭材香,在空地上弥漫开来。
饭后,大家接着收拾。田森和李深把能用的木梁劈成柴火,捆起来越神安村;团团和圆圆把旧衣物和被褥打包,能用的洗干净,不能用的就烧了;雪松和靳长安则清理窑里的碎砖,准备以后重建用。靳长安一边搬砖,一边给雪松讲以前的事:“你时候总在这窑里玩,把我晒的烟叶弄撒了,我还骂过你。”
“我记得,”雪松笑着,“后来我给您采了一把野菊花,您就不生气了。”靳长安也笑了:“那时候你才五岁,还记着呢。”阳光从窑顶照进来,落在父子俩身上,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对并肩作战的兄弟。雪松忽然觉得,父亲老了,却也年轻了,那些荒唐的过往,像窑里的焦痕,虽然还在,却不再刺眼,反而成了岁月的印记,提醒着他们珍惜当下。
傍晚的时候,废墟终于清理得差不多了。能用的东西堆在窑外,整整齐齐:樟木柜、搪瓷缸、烟杆、还有几捆柴火和一窖白菜;不能用的建筑垃圾归拢在一边,等着开春拉走。夕阳把神来村的屋顶染成金红色,废墟上的青烟彻底散了,只剩下淡淡的泥土香。
“明我找车把这些东西拉回神安村。”田森拍了拍手上的灰,“樟木柜先放妈那边,等爸的新房子盖好了再搬过去。”李深也:“我明去砖厂问问,把砖定下来,开春就能动工。”雪松点点头:“我来设计图纸,要建得结实点,防火防潮,再给爸留个院子,种点蔬菜。”
往神安村走的时候,夕阳已经落山了,边的云彩染成了橘红色。靳长安走在中间,雪松和两个姐夫走在两边,团团和圆圆跟在后面,手里提着白菜。晚风从山坳里吹过来,带着淡淡的草木香,没人话,却很踏实。远处神安村的灯光亮了起来,像一片温暖的星海,等着他们回家。
回到家时,妈已经做好了晚饭,炖了白菜豆腐,炒了个鸡蛋,都是家常菜,却吃得格外香。饭桌上,靳长安给妈夹了块豆腐:“今清理废墟,白菜窖没坏,里面的白菜还很新鲜。”妈笑着:“那就好,明我给你们包白菜饺子吃。”乐乐趴在雪松怀里,看着他兜里的蓝布包:“舅舅,里面是什么呀?”
“是舅灸宝贝。”雪松笑着摸了摸乐乐的头,把蓝布包举起来。
饭后,雪松把钱放进珍珠房间的抽屉里,和存折放在一起。珍珠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这钱你自己留着,妈有钱。”雪松摇摇头:“妈,这钱我暂时不用,先放您这保管,等爸的新房子盖好了,用这钱装修。”妈点点头,眼里满是欣慰:“好,我的儿子长大了,懂事了。”
雪松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那半页漫画纸夹在书里。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书上,漫画纸上的孙悟空仿佛活了过来,挥舞着金箍棒,守护着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