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那一声“我叫哪吒”,带着孩童的清脆,却又奇异地混杂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决绝,仿佛这三个字本身就是一个沉重的誓言,重重地砸在陈塘关外潮湿的海风里。
阮阮仰着脸,努力地模仿着这个陌生的名字,舌头笨拙地卷动:“哪……吒?”
发音听起来像是“拿抓”。然而,奇妙的是,尽管哪吒使用的语言晦涩,与她所知的现代汉语截然不同,但阮阮却能知道其中的含义。
这并非源于她对语言的掌握,而是她与生俱来的本能——她能直接穿透语言的表象,感知到生命体最本质的情感与意图。
在哪吒的话语中,她“听”到了如烈焰般灼烧的孤独,深不见底的委屈怨愤,以及那一渴望被理解的信号。
这些纯粹的情绪,构成了超越任何语种的通用符号,被她那颗纯净的心接收并解读。
同样,她话语和眼神中流淌出的好奇、善意与关切,也能毫无障碍地传递给哪吒。
哪吒闻言,眉头习惯性地一皱,那属于陈塘关霸王的倔强本能让他想立刻纠正这蹩脚的发音,可目光对上阮阮那双清澈得不见丝毫杂质的眼睛时,到嘴边的硬话又咽了回去。
他有些别扭地“嗯”了一声,算是承认了这个称呼。
他的视线再次落到阮阮手中那根依旧闪烁着彩光的塑料宝剑上——就在刚才,这个奇怪的女孩已经向他展示过这个被称为“玩具”毫无灵气波动却能发光的东西。
“你这东西……再看一遍,也还是觉得稀奇。”
他忍不住又了一遍,比起“法宝”,这“玩具”二字更让他感到困惑,却又隐隐觉得贴切,因为它带来的,似乎只是一种纯粹的……好玩?
“是玩具呀!”阮阮见他又感兴趣,立刻忘了之前的些许害怕,开心地再次按下按钮,红、绿、蓝三色光芒交替闪烁,在昏暗的海边显得格外醒目,“你看,又会亮了!好看吗?”她记得慧姨过,好东西要和大家分享,快乐也是。
彩光映在哪吒半透明的脸上,他眼中那与新奇交织的戾气似乎淡去了一分。
他再次伸出手指,试探性地去触碰那跳跃的光晕,结果依旧是指尖毫无实感地穿过——什么也碰不到。
他的动作骤然停住,脸上的神情瞬间阴沉下来,嘴角勾起一抹充满苦涩的弧度。
是了,他差点又忘了。这具虚幻的魂魄,连触碰一缕光都做不到。这认知比海风更刺骨。
阮阮将他的动作和骤然变得冰冷尖锐的情绪感知得一清二楚。
她看看自己另一只手里原本想分享的糖果(那是慧姨给她塞在口袋里的),又看看哪吒那无法握住任何事物的手,嘴一瘪,眼眶立刻红了,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呜……为什么给不了你……阮阮想给你甜甜的……”
她难过的不仅仅是给不出糖,更是因为清晰地感受到了对方那种被整个世界隔绝在外的孤独感,这让她的心脏也跟着揪紧了。
哪吒彻底愣住了。眼前这个穿着红棉袄、像个福娃似的女孩,竟然因为无法将一颗糖递到他这个“孤魂野鬼”手中而急得要哭?
这种毫无缘由纯粹无比的关切,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他那颗被怨气层层包裹的心里,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多久了?自从割肉还母剔骨还父之后,还有谁会因为他得不到什么、碰不到什么而真心实意地感到难过?连母亲殷氏,也只会背着人默默垂泪罢了。
“喂……你,你别哭啊。”
他开口,语气明显少了几分之前的暴躁。他甚至下意识地想抬手替她擦眼泪,却再次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只能有些无措地别开脸,“我……我现在这样子,吃不了凡间东西,也……碰不到。”
他干巴巴地解释着,目光游移间,落到了海滩边几株在凛冽海风中顽强生存的、略显枯黄的野草上。
一丝源自他魂魄的灵气(这或许与他未来“莲花化身”的玄妙契机有着深远联系),不受控制地从他指尖逸出,悄无声息地萦绕在野草根部。
下一刻,枯黄的草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发出充满生机的新绿,迅速生长,顶端竟绽放出几朵在夜色中微微摇曳的白色花,散发出一缕清香。
“喏,”哪吒用下巴指了指那几朵突然出现的花,侧着脸努力维持着满不在乎的腔调,耳根却有些微微发红,“这个……给你。算是……回礼。”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仿佛只是想做点什么,来回应那份陌生的善意。
阮阮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
她跑过去,心翼翼地蹲下,伸出手指,轻轻摸了摸那柔软冰凉的花瓣。
真实的触感让她破涕为笑,惊喜地叫道:“哇!花花!好厉害!谢谢你,哪吒哥哥!”
“哪吒……哥哥?”这个称呼让哪吒又是一怔,心头泛起一种极其古怪的感觉。从未有人这样叫过他。
金吒、木吒是他的兄长,其他人都叫他“哪吒”,或桨妖孽”之类的恶称。
他看着阮阮那比手中花朵还要灿烂纯净的笑脸,心中那种奇异的感觉愈发明显,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含糊地“嗯”了一声。
就在阮阮指尖触碰花蕊的刹那,她体内某种沉睡的力量,似乎被哪吒送出的那缕微弱的灵力轻轻触动。
她心职想让哪吒哥哥也感受到温暖,也能碰到花花”的念头无比强烈而纯粹。
于是,一股无形无质却让哪吒魂魄猛然震颤的暖流,随着她的心意,如春日解冻的溪水般,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轻柔地包裹住哪吒冰冷的灵体。
——这是……?!
哪吒的瞳孔骤然收缩。这温暖并非任何他知晓的法力疗愈,更像是一种……回归生命本源的滋养。
他清晰地感觉到,魂魄中那因无尽怨愤而凝结的冰壳,竟在这暖流中有了细微的消融迹象,一种仿佛浸泡在温水中般的松弛感蔓延开来。
更让他震惊的是,在这难以言喻的舒适感中,他恍惚间似乎“看”到了一幕极其模糊的景象:无尽的黑暗深处,一朵残缺的莲台虚影缓缓旋转,与自己方才催生出的野草花遥相呼应,气息同源!
那温暖持续浸润着,不激烈,却绵长深厚。
哪吒仿佛听到了种子在泥土中破裂嫩芽悄然钻出地面的细微声响,那是属于生命最初的美好律动。
自刎之后,他的魂魄始终处于一种尖锐的痛苦和冰冷的愤怒中,从未像此刻这般被温柔地安抚过。
这不是太乙真人那种以法力强行稳固魂魄的手段,而是如同枯木逢春,是从魂魄内部被唤醒了生机。
他隐约意识到,这女孩无意间引导的力量,其层次远超他的理解,竟直接触及霖间最本源的“造化”。
尽管这力量此刻还显得稚嫩,如同星火,却纯粹得让他被怨气充斥的魂魄本能地感到亲近。
他忍不住闭上眼,感受着这份短暂的安宁,连眉宇间积郁的戾气都似乎淡去了几分。
而与此同时,阮阮周身空气微微荡漾,脚下沙滩上,细碎的星辉自主蔓延开来,形成一片复杂而玄妙的无形场域——
她情绪波动下无意间溢出的力量,竟暂时锚定了这一片时空。
霎时间,不远处的浪涛声仿佛被拉长减缓,几只低飞的海鸥僵在半空,连吹拂的海风都变得粘稠凝滞起来。
“?!”哪吒猛地睁开眼,从那种舒适的沉浸感中惊醒,难以置信地感受着自身魂魄消散过程被强行延缓乃至暂停的状态,以及周遭时空的异常。
他震惊地看向阮阮:“你……你定住了时空?这手段……我师傅或许能做到,但绝不可能像你这般轻松!”
在他有限的认知里,师尊太乙真人已是了不得的大能,可眼前这看似懵懂的女孩,竟能如此举重若轻地影响这方地。
几乎在同一时间,远处海滩上,几个被时空异常惊动,原本不敢靠近的渔民也看到了这匪夷所思的一幕。
“海……海面不动了!风也停了!”一个年轻渔民惊恐地指着仿佛凝固聊浪花。
年长的老渔民则望向阮阮和哪吒所在的方向,看着那模糊的星辉和两个孩童的身影,吓得连忙作揖叩拜:“海神娘娘显灵了!定是两位仙童在施法!”
乾元山金光洞内,正于云床上静坐的太乙真人缓缓睁开眼,拂尘轻扫,面前水镜中正是海滩上发生的一牵
他捋须轻笑,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意味深长:“竟是有变数来点化我这痴徒……善。大善。童儿,你的机缘已至,福祸相倚,且自行历练吧。”
他洞悉一切,却选择袖手旁观,唯有嘴角噙着一抹超然的笑意,身形缓缓隐去,继续他的神游太虚,性格可见一斑——护犊,但更尊重道机缘,倾向于让弟子在磨难中自悟。
海面上,对更高维度注视一无所知的阮阮,只是茫然地看着四周的异常,又看看哪吒震惊的表情,手无意识地抓紧了那几朵花。
哪吒看着她纯净中带着困惑的眼睛,第一次主动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探究:“你……到底是谁?”
阮阮眨巴着大眼睛,刚要回答,却感到那股维持时空凝滞的力量开始像退潮般波动起来。
远处的渔民惊呼声也变得逐渐清晰。时空的锚定,并不稳定。
而在军属大院屋檐上,赛罗化形的赤金兔子猛地炸毛。
它胸前象征帕拉吉手镯的印记剧烈闪烁:「检测到阮阮的力量正在扭曲异时空坐标!时空锚点极不稳定——全体紧急集合,我们需要构建双向通道!」
霄霄的雪鸮眼中闪过数据流:「以阮阮的力量为引导,计算最优路径。但至少需要三才能稳定通道。」
陈塘关外,时间宛若被无形之手捻住的弦,颤巍巍地停滞下来。
浪花凝成玉雕,海风悬作丝绦,唯有那红衣魂魄与棉袄女童,是这片寂静地间唯二的活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