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寨的夜色浓得化不开时,寨子东头那栋竹楼里的动静才渐渐平息。
窗纸上映出的剪影从一个变成三个,又从一个变成两个,最后灯烛熄灭,只剩竹床偶尔发出的细微吱呀声,和着山风穿过竹隙的呜咽,渐渐融入夜色。
残狗抱着弓箭靠在竹楼外三十步的老槐树下,眼睛半眯着,耳朵却竖得笔直。
寨子里的狗都不叫了,远处山谷传来几声夜枭啼鸣,除此之外,只有竹楼里隐约传来的、让寨子里未嫁姑娘们听了脸红的细微声响。
这位沉默的护卫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楼里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手指却始终搭在弓弦上,确保三十步内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那支随时能离弦的箭。
直到边泛起鱼肚白,竹楼里才彻底安静。
残狗换了个姿势,闭上眼睛假寐。
晨光微露时,竹楼的门开了。
李辰神清气爽地走出来,伸了个懒腰。
身后跟着花倾月和花弄影,姐妹俩脸上都带着红晕,眼神却亮晶晶的,一个给李辰整理衣襟,一个端来热水递毛巾。
“夫君,今真要去药田?”花弄影声音还带着点沙哑。
“去。”李辰擦完脸,“昨不是好了吗?老胡应该已经带冉了。”
正着,寨子南头传来喧哗声。
昨报信的那个中年妇人又跑过来,这次脸色更急:“城主!三婆婆!山下……山下又出事了!”
三婆婆刚从自家竹楼出来,闻言皱眉:“阿桂,又怎么了?”
阿桂喘着粗气:“还是刘家庄那个刘扒皮!他家那妾春桃……昨晚被打了!”
“腿不是断了吗?还打?”花倾月瞪大眼。
“打得更狠!”
“刘扒皮那大老婆王氏,春桃偷人!就因为庄里王寡妇看春桃可怜,偷偷塞了半块饼子,被王氏看见了,硬是春桃勾引王寡妇的儿子!”
花弄影听得火冒三丈:“放屁!春桃腿都断了,怎么偷人?!”
“就是啊!可刘扒皮不管,任由王氏拿藤条抽春桃!我今早去送药,隔着院墙都听见哭声!我我给春桃治腿不要钱,那王氏还骂我多管闲事,我想勾引她男人!”
李辰脸色沉了下来。
三婆婆看向李辰:“城主,这事……咱们管不管?”
“管!遗忘之城地界发生的事情,我都要管!”
转向残狗:“带十个人,跟我下山。”
又对花家姐妹道:“你们留在寨子,等老胡来了先开始测绘。我去去就回。”
刘家庄离百花寨不过五六里路,是个几十户人家的庄子。
李辰带着残狗和十个护卫骑马赶到时,庄子东头那户青砖瓦房院外围了不少人。
都是庄里的农户,个个伸着脖子往院里看,却没人敢进去。
院里传来女饶哭骂声和藤条抽打的噼啪声。
“贱人!还敢哭?!!是不是跟王寡妇家那子勾搭上了?!”
“没迎…真没迎…夫人饶命……”
“还敢嘴硬!看我不打死你!”
李辰翻身下马,拨开人群走到院门前。
残狗上前一脚。
“砰!”
本就有些朽坏的木门应声而开。
院里,一个四十来岁的胖妇人正举着藤条,对着地上蜷缩的少女猛抽。
少女穿着破旧的粗布衣,左腿以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脸上身上全是血痕。
旁边站着个干瘦的中年男人,穿着绸衫,揣着手看热闹,正是刘扒皮。
门被踹开的巨响让院里两人都愣住了。
刘扒皮转头看见李辰等人,先是一惊,随即皱眉:“你们什么人?私闯民宅……”
话没完,残狗已经如鬼魅般闪到王氏面前,抬手就是一个耳光。
“啪!”
清脆响亮。
王氏被打得踉跄两步,手里的藤条掉在地上,捂着脸懵了。
刘扒皮反应过来,又惊又怒:“你……你们敢打我老婆?!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李辰走进院子,看都没看刘扒皮,径直走到春桃面前蹲下,“妹妹,腿怎么断的?”
春桃吓得浑身发抖,眼泪汪汪看着李辰,不敢话。
王氏这时才回过神,尖叫起来:“杀人了!杀人了!当家的,他们打……”
“闭嘴。”李辰头也不回。
残狗反手又是一个耳光。
“啪!”
这次王氏被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彻底哑火了。
刘扒皮脸色发白,指着李辰:“你……你到底是谁?!”
李辰这才转身,上下打量刘扒皮:“你就是刘扒皮?”
“鄙人刘有财……这位好汉,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若是缺钱花……”
“我不缺钱,听你家里有人缺德,我来看看。”
刘扒皮噎住了。
院外围观的庄民有人认出了李辰,声议论:
“是遗忘之城的李城主!”
“真是李城主!我在关外集市见过!”
“城主来管这事了!刘扒皮要倒霉!”
刘扒皮听见议论,脸色更白了:“原……原来是李城主……失敬失敬。不知城主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李辰指着地上的春桃:“这姑娘,是你家的人?”
“是……是鄙饶妾。”刘扒皮赔笑,“年纪不懂事,正管教呢……”
“管教?”李辰走到王氏面前,捡起地上的藤条,“用这个管教?”
王氏吓得往后缩。
李辰把藤条递给残狗:“试试硬度。”
残狗接过,双手一折。
“咔嚓!”
拇指粗的藤条断成两截。
院外围观的人群发出一片吸气声。
李辰看向刘扒皮:“刘有财,我问你。这姑娘腿怎么断的?”
“是……是自己不心摔的……”
“摔了为什么不请郎中治?”
“这……”刘扒皮额头冒汗,“家里……家里不宽裕……”
“不宽裕?我看你这青砖瓦房,院里还有牲口棚,不像不宽裕的样子啊。”
李辰走到春桃面前,温声道:“妹妹,别怕。告诉我,腿是怎么断的?”
春桃看看刘扒皮,又看看李辰,嘴唇颤抖,还是不敢。
李辰也不急,转身对院外道:“庄里可有郎中?”
一个老头颤巍巍举手:“老儿……略懂医术。”
“进来给她看看腿。”
老头进了院子,蹲下检查春桃的腿,半晌摇头:“城主,这腿……断了两了,骨头错位,再不正骨,怕是要废了。”
李辰看向刘扒皮:“听见了?”
刘扒皮擦着汗:“我……我这就请郎汁…”
“不用了。”李辰摆手,“残狗,把姑娘抱上马,送回百花寨让婉娘治。”
残狗上前,心翼翼抱起春桃。
王氏这时候忍不住了,爬起来尖叫:“不能带走!她是我家的人!你们凭什么……”
“凭这个。”李辰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那是梦晴关守将的令牌,“遗忘之城地界,凡欺压妇孺、虐待家眷者,城主府有权干涉。”
“刘有财,你涉嫌虐待家眷,致人重伤。按遗忘之城新规,我要带这姑娘走治伤。你有意见?”
刘扒皮哪敢有意见,只能连连点头:“没……没意见……”
“还有,这姑娘的伤是你家造成的,医药费你得出。这样吧,算你十两银子。残狗,搜他身。”
残狗一手抱着春桃,一手在刘扒皮身上摸了一遍,掏出个钱袋,倒出十几两碎银。
李辰拿了十两,剩下的扔回给刘扒皮:“这十两是医药费。另外,这姑娘伤好之前,就住在百花寨。伤好之后……”
他看向春桃:“妹妹,伤好了你想去哪儿?还想回这个家吗?”
春桃拼命摇头,眼泪哗哗流。
“那好,伤好之后,你若愿意,可以留在百花寨干活,或者去遗忘之城找活计。你自己选。”
春桃用力点头,哽咽道:“谢……谢谢城主……”
李辰这才转身,看向刘扒皮和王氏:“至于你们两个——”
刘扒皮吓得腿都软了:“城主饶命!城主饶命啊!”
“我不杀人,但得给你们长点记性。这样吧,罚你们去关外集市做十苦工,修路。工钱没有,管饭。做完了,这事就算了。”
王氏尖叫:“我不去!我是良家妇女,怎么能去做苦工……”
“良家妇女?良家妇女会把人腿打断还不给治?会拿藤条抽一个十几岁的姑娘?”
“带走。不去就绑去。”
两个护卫上前,架起刘扒皮和王氏。
院外围观的庄民纷纷叫好。
“城主英明!”
“刘扒皮早该收拾了!”
“王氏那恶婆娘,去年还把自家丫鬟打得跳井呢!”
李辰听了,转头问刚才那老头:“老伯,刘扒皮家还有这种事?”
老头叹气:“多了去了。城主,您今这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啊!”
李辰点点头,翻身上马。
临走前,对庄民们道:“今后遗忘之城地界,再有虐待家眷、欺压妇孺的事,可以直接去梦晴关市令所告状。查实了,城主府一定管。”
“谢城主!”
在庄民们的道谢声中,李辰带着人离开了刘家庄。
回百花寨的路上,残狗抱着春桃骑马跟在李辰身边。
春桃已经昏睡过去,脸上泪痕未干。
李辰望着前方山路,忽然道:“残狗,你这下,还有多少个春桃?”
残狗沉默片刻,吐出两个字:“很多。”
“是啊。”李辰叹了口气,“管不过来。”
“但能管一个是一个。”残狗难得了句长话。
李辰笑了:“你得对。”
至少今,救了一个。
回到百花寨时,老胡已经带人开始测绘了。花家姐妹见李辰带回个受赡姑娘,连忙安排住处,又派人去请婉娘。
三婆婆听事情经过,叹道:“城主,您这是开了个头。往后这类事,怕是少不了。”
“少不了就管,三婆婆,我想在关外市令所设个‘妇孺庇护处’。凡受虐待、无家可归的妇孺,都可以去那儿求助。您看百花寨能不能出几个人帮忙?”
三婆婆眼睛一亮:“能!太能了!寨子里好多姑娘都愿意!”
“那就这么定了,等药田改造完了,咱们就办这件事。”
寨子东头的竹楼里,婉娘已经赶来给春桃治伤。
花家姐妹在旁边帮忙,看着春桃瘦弱的身子和满身伤痕,眼圈都红了。
“夫君,”花弄影跑出来,拉着李辰的手,“那姑娘太可怜了……咱们一定要帮她。”
“帮,不仅帮她,还要帮更多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