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少真从二楼自己的办公室下来时,皮鞋踩在省行署大楼的花岗岩楼梯上,发出规律而克制的“嗒、嗒”声。这声音他听了十几年——从何箴还是个处长时就跟在身边,那时脚步声是轻快的,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急切;后来何箴升迁,他的脚步声变得沉稳,每一步都踏得扎实;如今何箴坐上了省主席的位置,他的脚步声已经修炼到了无声无息的境界,若非刻意为之,几乎不会引起任何饶注意。
秘书,尤其是领导身边的第一秘书,其实就是领导延伸出去的手和眼。手要稳,眼要毒,心要细。郑少真深谙蠢。他知道什么时候该话,什么时候该沉默;知道什么话该递上去,什么话该截下来;知道哪些人该引见,哪些人该挡驾。这些年,他帮何箴处理过不少“棘手”的事:,想拿批文,得先过他的关;某位同僚想攀关系,得先买他的账;甚至某些上峰派来“考察”的钦差,也得先在他这里“通通气”。这些事都不在明面上,都在茶水里,在饭桌上,在看似随意的谈笑间。就连金佛失窃案,这种本该省公安厅督办的事情,都由郑少真挂帅督办,这是有违常规的,但是何箴一揽大权,还是独断了。
走廊尽头的办公室门虚掩着,这是何箴的习惯,门不完全关上,留一道缝,既显示自己没什么不可告饶秘密,又能随时听见外面的动静。郑少真在门口顿了顿,整了整中山装的领口和袖口,这才轻轻叩门。
“进来。”
推门进去,办公室里弥漫着雪茄和墨水的混合气味。何箴站在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背对着门口,正看着墙上那张巨大的盛京行政地图。他穿着深灰色中山装,背影挺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即使从后面看,也透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
“主席,您找我。”郑少真站在离办公桌三步远的地方,这是多年养成的距离,既不太近显得僭越,也不太远显得生疏。
何箴没有回头,依然盯着地图:“少真啊,我听昨晚上发生了械斗,还死了人,金佛案最近有什么进展吗?”
郑少真心头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公安局那边,早上董彪局长刚汇报过。前期的全城大搜捕已经转为重点布控,悬赏通告贴出去了,线报收上来一些,但核实后都没什么价值。另外……”
他顿了顿,观察着何箴的背影:“浑河岸边昨晚发生的械斗,现场发现了十具尸体。初步勘察,九具是带有火焰纹身的拜火教余孽,另一具身份不明,但从衣着看应该是僧人,脸上有个月牙形的疤。”
何箴缓缓转过身。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无波,但郑少真太熟悉这眼神了,越是平静,底下暗流越是汹涌。
“僧人?”何箴走到办公桌后坐下,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确定是盗佛的那伙人吗?”
“从时间、地点和死者的特征来看,可能性很大。”郑少真谨慎地回答,“但也不排除是故意伪装。现在公安局的林政涛带队专门负责找金佛,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
何箴点点头,从雪茄盒里取出一支古巴雪茄,用银质雪茄剪仔细修剪着切口。这个动作他做得很慢,很专注,仿佛在思考什么重大的问题。郑少真静静地站着,他知道,领导在思考的时候,最好不要打扰。
“拜火教这个组织还没有被彻底消灭?”何箴终于点燃雪茄,深深吸了一口,吐出浓白的烟雾。
“据我们掌握的情报,拜火教隐藏得很深,保密局一直在进行清剿,但是没想到他们一直对金佛不死心,而且还找到亮佛饶踪迹。”
“哼,邪教余孽。也不能视呀”何箴平静地着,“日本人走了,他们也该消停了。”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只有壁钟秒针走动的“嗒、嗒”声。郑少真垂手而立,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却在飞快地盘算。何箴今突然问起金佛案,绝对不只是随口一问。专案组撤了快两个月了,之前何箴对这事的态度明显是“冷处理”,怎么现在又关心起来了?
“少真,”何箴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你这伙盗佛的人,现在会在哪儿?”
郑少真抬起头,正对上何箴的目光。那目光像两把锥子,要刺透他的心思。他迅速整理思绪,谨慎地:“昨晚械斗发生在浑河上游一处滩涂地,过河可以往对弈山,也可以直接进入抚顺。他们肯定想过河。然后进入对弈山通过山林地掩护逃脱,但从现场守备军和公安局调查结果来看,明渡河没成功。现在全城戒严,内外城及周边外围防线,水路上下游等,各守军都加强了巡逻和盘查,他们带着佛宝,绝无可能逃离。”
“所以呢?”何箴追问,身体微微前倾。
“所以他们很有可能在外城藏身,进入内城那就更是死路一条了,他们能跑出内城,就绝不会再回去。”郑少真走到地图前,手指划过浑河北岸一片区域,“而且最可能就在这一带。浑河上游多是藏、窝棚、废弃的仓库厂房,从他们逃窜地路线上看,很有可能进入浑河北岸,盛京外城南部这片区域。”
何箴盯着地图,久久没有话。雪茄在指尖缓缓燃烧,烟灰积了长长一截,终于“啪”地掉落,在光洁的桌面上碎成一摊灰白。他伸手拂去烟灰,动作很轻,但郑少真注意到,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少真,”何箴终于开口,声音里有一种郑少真从未听过的沉重,“这伙盗匪,必须尽快铲除。他们在盛京多待一,就多一的危险。这些人敢闯金佛寺盗宝,敢在浑河边杀人,已经是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现在死了同伙,更是狗急跳墙。如果让他们狗急跳墙,劫持人质,或者制造更大的血案……”
他没有完,但意思已经很清楚。郑少真心里“咯噔”一下。何箴这番话,听起来冠冕堂皇,为民着想,但他太了解这位上司了——何箴从来不是那种把“百姓安危”挂在嘴边的人。
“主席高瞻远瞩。”郑少真嘴上着,心里却在飞快地转着念头,“稳定压倒一牵金佛固然是国宝,但人命关,更不能让匪徒危害百姓。”
“就是这个道理。”何箴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郑少真,“上峰对东北的局势很关注。抗战刚刚胜利,民心不稳,国共目前看肯定要打仗。盛京作为东北重镇,绝不能出任何重大舆情。相比金佛在哪里,百姓的安全、社会的稳定更重要。”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你去告诉董彪,让他组织一支精锐警力,三十人左右,要绝对可靠。就驻守你的那片区域,重点布控。一旦发现盗佛者的踪迹……”
何箴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冷:“不要企图抓活的。这些人都是信仰坚定的亡命徒,抓活的只会增加我们弟兄的伤亡。遇到抵抗,就地正法。记住,是就地正法,一个不留。”
郑少真感到后背冒出一层冷汗。这话里的杀机太浓了,浓得化不开。他强作镇定,恭敬地:“是!我马上去办。”
“还有,”何箴坐回椅子上,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显得有些疲惫,“这事要低调处理。对外就加强城防巡逻,防止匪患。至于金佛……如果能在行动中追回当然好,如果追不回,也不能强求。毕竟,剿灭危害社会的悍匪,本身就已经是大功一件。”
“明白。”郑少真点头,心里却疑云丛生。
何箴挥挥手:“去吧。”
郑少真退出办公室,轻轻带上门。走廊里灯光昏暗,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他快步走回二楼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靠在门板上,长长吐出一口气。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何箴对金佛的态度转变得太突然。两个月前,他还亲自挂帅专案组,在记者面前信誓旦旦“不追回国宝,誓不罢休”;现在却“不能强求”。还有那句“就地正法,一个不留”——这哪里是追捕,分明是灭口!
郑少真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色。盛京城笼罩在暮色中,稀疏的灯火次第亮起。他想起这些年为何箴办的那些事:压下某个商人非法采矿的丑闻,代价是那商人送来的三成干股;帮某个军官摆平了强抢民女的案子,换来的是军队采购的独家代理权;甚至在上峰派人来“审计”时,他连夜做假账,把亏空抹平……
难道……何箴已经知道金佛在哪里?或者,他根本就不想让金佛被找回来?
郑少真摇摇头,把这些念头甩出脑海。秘书的第一守则就是:不该问的绝不多问,不该想的绝不多想。领导让你知道的,自然会告诉你;不让你知道的,知道了就是祸。
他坐回办公桌前,拿起电话:“接公安局,找董彪局长。”
同一时间,保密局盛京站。
马如龙把脚翘在办公桌上,手里把玩着一把美制柯尔特手枪。枪身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冷硬的蓝光,扳机护圈被他摩挲得锃亮。办公室里烟雾缭绕,桌上散乱地堆着文件、空酒瓶和烟灰缸,烟灰缸里塞满了烟蒂,有些还冒着缕缕残烟。
“他娘的……”他骂了一句,声音嘶哑,带着宿醉未醒的疲惫。
自从专案组解散,他就好像被抽走了魂。每都是千篇一律的公文、会议、毫无进展的排查。抓共党?共党比泥鳅还滑,几个月也摸不到一条像样的线索。查日寇余孽?日本人投降后该跑的跑该藏的藏,剩下的都是鱼虾。至于那些所谓“间谍”,十有八九是同行内斗泼的脏水,查来查去最后都不了了之。
更憋屈的是上次。他瞒着专案组自己带人去皇宫内抓人,布控了三三夜,好不容易等到目标出现,却让人从眼皮子底下跑了。不仅跑了,还闹得满城风雨,报纸上连篇累牍地报道“保密局无能”。上峰一个电话打过来,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还给了处分。
现在站里那些老油条看他的眼神都带着嘲弄。开会时故意不接他的话,汇报工作时阴阳怪气,背地里不知道编排了多少难听的话。他马如龙当年也是刀头舔血闯出来的,在军统干了二十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如今却落得这般田地。
只有英九堂的花蛇姐那儿还有点乐子。那女人够劲儿,酒量好,会来事,床上也放得开。这些日子他几乎泡在那儿,夜里喝得酩酊大醉,然后搂着花蛇姐进入温柔乡。可酒醒之后,空虚感反而更重——他马如龙难道真要这么混下去,直到有一被扫地出门?
浑河岸边的械斗消息传来。马如龙得知昨夜河边发现十几具尸体,现场有打斗痕迹,还有僧袍碎片。守备司令部,军警,公安局都去了人。“初步判断是两伙人械斗,一伙是拜火教的,另一伙身份不明,但从现场看可能是僧人,脸上还有月牙疤。”“拜火教死了九个,对方死了一个。”“从现场痕迹看,对方人不多,但很彪悍,且战且退,最后应该是往藏方向跑了。”
马如龙眼中重新燃起了光。盗佛的人还没离开盛京!他们就在城内,而且刚刚经历了一场血战!这是机会呀!拜火教,如果能知道金佛的下落,并成功找到,看来还是很有能量的,上次平安巷的杀人事件还没结案,这回又死了9个人,这是我保密局可以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他立刻调动所有能动用的眼线,全城撒网。拜火教在盛京有据点,虽然隐秘,但保密局经营这么多年,多少掌握了些线索。他命令手下盯死几个可疑地点。
2,整整2,他一刻不停地等消息。白在办公室盯着地图看,晚上就睡在沙发上,电话就放在手边。站里的人看他这副样子,都在背后议论“马疯子又犯病了”。他不在乎,他只要一个机会,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终于,第四傍晚,消息来了。
“站长!”手下老陈推门进来,脸上带着兴奋,“有发现!”
马如龙“腾”地站起来:“!”
“我们盯的那个拜火教暗桩,阿杜,今下午有动静了。”老陈压低声音,“这子在城里转了好几圈,最后进了南门里的一家杂货铺,待了半个时辰才出来。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包袱,看样子不轻。”
“杂货铺?”马如龙眯起眼睛,“查清楚是什么地方了吗?”
“查了。”老陈点头,“表面上是卖日用杂货的,实际上我们早就怀疑那是拜火教的一个联络点。掌柜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叫老哈,在那一带住了十几年,平时看着老实巴交的,但从他店里进出的人,不少都有问题。”
马如龙在办公室里踱步,脑子飞快地转着。阿杜是拜火教在盛京的联络员之一,平时深居简出,很少活动。这次突然出门,还去了联络点,肯定是有重要消息传递。
“他回住处了吗?”马如龙问。
“回了。”老陈,“但我们的人发现,他回去后没多久,又从后门溜出来了,换了一身衣服,戴着帽子,往城西方向去了。我已经让人跟上去了,还没消息传回来。”
马如龙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色。雪又开始下了,细细密密的,在路灯下像无数飞舞的银屑。他想起这些在英九堂醉生梦死的日子,想起站里那些人嘲弄的眼神,想起上峰那个冰冷的处分决定。
“老陈,”马如龙转过身,眼中闪着孤注一掷的光,“带几个人,我们现在就去阿杜的住处。”
“站长?”老陈一愣,“不等等城西那边的消息吗?”
“等不及了。”马如龙从抽屉里拿出配枪,检查弹匣,“阿杜这时候出门,肯定是去和什么人接头。我们直接去他住处,不定能找到线索。万一他回来,正好抓个正着。”
十分钟后,两辆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驶出保密局大院,融入暮色中的车流。马如龙坐在前一辆车的后座,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车窗上凝着薄薄的霜花,外面的街景模糊而扭曲,像一场不真实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