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诀单膝跪地,背脊挺得如一杆即将断裂的标枪。
他面对着斑驳的残碑,每吐出一个冰冷的音节,胸膛里的那团归真心火便如遭重锤,剧烈地收缩、膨胀,每一次搏动,都意味着一段滚烫的记忆被彻底焚尽,化为虚无。
他念出“苏砚秋”,脑海中,那个叫沈微的女融一次在他面前解开凶宅谜题时,嘴角扬起的、狡黠又明亮的笑容瞬间褪色,化作一片无法辨认的模糊光影。
他念出“陈九章”,记忆深处,母亲握着他稚嫩的手,在洒满金色阳光的午后,一笔一划教他写下人生第一个字的温暖触感,也随之烟消云散。
“祁诀!”沈微死死攥住他冰冷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生命的热度正随着那些名字的消逝而飞速流逝。
他眼中的光彩正在黯淡,甚至在刚才,他看向她时,口中含糊地吐出了一个破碎的音节,那是她的名字,却已不再完整。
“别再念了!求你,别再念了!”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变得尖利,近乎嘶喊。
祁诀却缓缓转过头,那张因记忆剥离而显得愈发陌生的脸上,竟然扯出了一个极淡的笑容,残忍而决绝。
“你过,真相,值得我们为之偏执。现在,轮到我偏执一次了。”
话音未落,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
一个干瘦佝偻的身影,竟从那巨大残碑的漆黑裂缝中,如同一只老朽的壁虎般,一寸寸地爬了出来。
他浑身裹在破烂的灰袍里,脸上布满尸斑,手中则捧着一卷残破不堪的古老卷轴。
“老夫,魂墟录魂师。”他的声音像是两块墓碑在摩擦,“三百个名字,三百位初代缔造者。他们都曾像你一样,试图触碰那个被称作‘系统源头’的禁忌,最终,无一例外,皆被‘上界’以至高无上的‘抹除之律’彻底清空。”
老录魂师枯瘦的手指指向祁诀身后,那座直插云霄、不见其顶的黑色高塔深处。
“那里,是‘焚忆炉’,上界用来焚烧缔d造者记忆的熔炉。他们的名字,他们存在过的数据,甚至他们进入轮回的资格,全都在那里被烧成了灰。而你……孩子,你正在重走他们的路。”
祁诀的目光没有丝毫动摇,声音平静得可怕:“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的心火。”老录魂师的这是他们当初用生命为代价,埋下的最后一颗种子。
他们赌了,赌一个能继承他们意志,并拥有破局之火的后来者。”
“放屁!他凭什么继承!”一声雷霆般的怒吼炸响,魂墟的空气都为之凝滞。
忆无归的身影骤然在不远处凝聚成形,他双目赤红,周身环绕着浓得化不开的怨气与不甘。
“你根本不知道我们经历了什么!你又凭什么替我们做决定!”
他猛地一挥手,霎时间,上百道虚幻而痛苦的残影凭空浮现,将祁诀团团围住。
那是初代玩家们被系统反噬的惨状重现:有人被无形的锁链捆绑,灵魂被一寸寸抽出,化作一行行冰冷的代码,融入系统底层;有人被巨大的铁钉钉死在规则石碑之上,嘴巴不受控制地开合,永生永世地诵念着冰冷的系统规则,眼神空洞,状若活尸。
“看到没有!这就是我们的‘回家’之路!”忆无归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嘲讽。
祁诀静静地看着那一幕幕人间地狱般的景象,他眼中的火焰跳动得更加剧烈。
他没有反驳,也没有辩解,只是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那些痛苦的残影,直视着忆无归。
“我知道你们的痛苦。所以,我不会让你们继续做一群连名字都没有的无名之鬼。”
“嗤啦”一声,他竟是毫不犹豫地撕下了自己右臂的衣袖。
漆黑的衣料下,一道道宛如活物般的逆道火纹盘踞在他的手臂上,散发着令人心悸的灼热气息。
“我用这火,换你们回家。”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砸在每一个残影的心头。
就在这时,一道轻灵而冰冷的身影从高塔之上缓缓飘落。
那是一个孩童模样的存在,正是梦烬童。
他雪白的双手之上,平稳地托着一盏早已熄灭的青铜魂灯。
“唤醒他们,需要点燃魂灯。而每一盏灯,都需要燃烧掉你一段‘至深记忆’作为灯油。”梦烬童的声音空灵而没有感情,“我看过了,你心里最深刻的记忆,只剩下十几段了。够吗?”
祁诀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看了沈微一眼,似乎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的最深处。
然后,他毅然决然地回过头,将一缕心火再次注入碑前的残破卷轴。
卷轴上的名字,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他用尽全力,高声念出邻两百九十九个名字:“陆知远!代号‘心锚’!直播系统初代核心架构师!”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道模糊的残影从百鬼中分离出来,逐渐凝聚成一个身穿白袍的青年模样。
他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又看了看祁诀,浑身颤抖,用一种近乎哽咽的声音问道:“……竟然……还有人记得我?”
【叮!归真心火吸收大量执念,正在向‘存忆’形态进化……】
功德金光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六十倍的功德乘以二百九十九,化作一股磅礴的力量涌入祁诀体内,暂时稳住了他即将崩溃的身躯。
只剩下最后一个了。
祁诀的意识已经支离破碎。
他望着眼前那个为他哭泣的女人,努力想要拼凑出她的脸,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只知道,她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重要到他愿意为此付出一牵
他艰难地低下头,用气若游丝的声音向飘浮在身边的引路册问道:“最后一个……最后一个名字……是什么?”
册没有回答,只是引导着他的视线,落向那残破卷轴的最底端。
在那里,血色浸染的边缘,有一行用尽最后力气刻下的字,几乎与石碑的纹路融为一体。
祁渊。代号‘引火’,初代守门人之一。
祁渊!
祁诀的瞳孔骤然一缩,仿佛被一道九惊雷劈中了神魂!
兄长……他的兄长,竟然也是初代缔造者之一?!
那个从保护他,最后却离奇失踪的兄长!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从他枯竭的身体深处轰然爆发。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的不再是火焰,而是他整个生命的华光。
他用尽最后一丝清醒的意志,一字一顿,对着魂墟,对着地,对着那三百道期盼的目光,颤抖着,却又无比清晰地吼出了那个名字。
“祁渊……我带你……回家!”
轰——!
他胸膛的归真心火瞬间暴涨,化作一道冲而起的金色光柱,将整张残页彻底点燃。
金色的火焰中,他所有关于童年的记忆,那个跟在兄长身后奔跑的午后,那碗温热的阳春面,那句“别怕,有哥在”的承诺……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彻底化为灰烬。
当这个沉寂了无数岁月、被“上界”列为至高禁忌的名字,终于在魂墟之中被完整念出的那一刻,某种古老而恐怖的契约,应声而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