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函是驻守范县的汪苍写来的。阿奇所料不差,这是一股以抢掠为主的流寇,而且很有可能往兖州而来。
“时间不等人了,城外的兵马,要尽快消化。”马清将公函在空中甩了甩,递给刘佑。
城外那三千兵马,原是驻守须昌城的郡兵,其中还有五百骑兵,一直由一名兵曹率领。马清对这支军队的忠诚度心存疑虑,故而上任后便以整训为名,将其调至城外扎营。他一直想对其进行整编消化,却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和稳妥的办法。
刘佑不慌不忙地道:“眼下正是时机。可将他们拆散重组,分派到各军之郑调一千步兵给范县的汪苍,增强其守城力量;再调一千步兵给即将开拔的方琦部,补充其行军损耗;剩余五百步兵,可调往蒋宽处,助其维持地方兼做训练。至于那五百骑兵……”刘佑略一沉吟,“乃是重要机动力量,可交由袁通和王诚两位都尉平分统带,随时候命出击。”
“好!釜底抽薪,化整为零!此计大妙!”马清闻言,顿时觉得豁然开朗,多日来的郁气仿佛都消散了不少,“就按你的办!还有,你马上辛苦一趟,亲自去探探那名兵曹的态度,若有抵触,立刻以抗命抓起来。若态度尚可,也许此人还能用,立刻带他来见我。”
“诺。”刘佑答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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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泰,”马清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将你麾下的三千人马,暂时拆分配属给各校,乃是出于当前紧迫战事的需要。待到此番战事结束,各部自然归还建制,仍归你统带。”他一手随意地撑在身侧的凭几上,另一只手指间无意识地捻动、把玩着那枚温润剔透的玉臂搁,继续道,“所以,我希望你……千万不要因此有什么别的想法,需以大局为重。”
彭泰在坐垫上挺直了腰背,朝马清垂首拱手:“回禀府君,您言重了。这三千将士,本就是东平郡的士兵,吃的是兖州的粮饷,护卫的是东平的乡土,并非我彭泰的私兵。如何调配使用,自然全凭府君钧令。”
马清面无表情,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坐在下首右侧坐垫上这位兵曹。
前几次去城外那座军营视察时,他见过这个彭泰,对此人印象并不佳。那时马清身边总是跟着方琦、袁通或王诚等亲信将领,戒备森严,他与彭泰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但即便如此,他仍能隐隐感觉到,这个彭泰对自己似乎缺乏那种下属对上官应有的的恭敬,言行举止间总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疏离。
在马清对东平官场初步形成的认知框架里,凡是对自己这个新任太守明显缺乏恭敬的官员,其背后十有八九有着刺史苟曦的影子或支持。
他知道这种“以恭敬程度取人”的判断方式简单粗暴,甚至可是愚蠢昏聩。但在东平这个他初来乍到,信息极度匮乏的险恶环境里,却是他用以自保而不得不采取的、最直观也最无奈的策略。
那个主簿孔立,此前就对自己阳奉阴违,果然最终证实是苟曦的人;那个金文,自己初见面便觉其眼神闪烁,心术不正,结果竟是东海王司马越安插的钉子,还险些要了自己的命。相反,那个军侯窦超对自己礼数周到,且在首次遭遇墨贞行刺时奋力抵挡,表现勇猛,马清便觉得他或许与苟曦牵扯不深,至少是可以观察争取的对象。
对于这个兵曹彭泰,马清最初的判断也倾向于他是苟曦的人。在决定拆分其部队之前,他特意先让功曹刘佑前去试探口风。
马清的意图是:若彭泰抵触情绪强烈,甚至出言不逊,那几乎便可断定其有苟曦撑腰,有恃无恐,便可立即以“抗命不遵”为由将其拿下。若其态度温和,配合度较高,则或许还有争取或利用的可能。
后刘佑回报,彭泰非但毫无抵触,反而答应得异常爽快,甚至主动表示服从一切安排。马清决定亲自见一见此人,当面探探虚实。
彭泰回答完毕,又朝马清拱了拱手,随即竟不等马清吩咐,便自顾自地转过身去,调整了一下坐姿,甚至微微直起身子,双手叉在了腰间。
他身材瘦削,个头不高,嘴唇上光洁无须,穿着一身十分合体的绛色戎服,腰间的革带束得松紧适中,整个人从服饰到姿态,都透着一股中规中矩、甚至有些刻板的味道。
正堂内一时只剩下他们两人。若都不话,便是一片死寂,唯有门外树梢上那断断续续、有气无力的蝉鸣声嘶哑地传来。偶尔蝉声歇止的片刻,堂内便静得只能听到彼此轻微的呼吸声,以及那只冒着缕缕青烟的博山炉内,香料偶尔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噼啪”爆裂声。
彭泰爽快的反应,暂时消解了马清的部分敌意,但他的警惕并未放松。他语气稍稍缓和了些,尝试用闲聊拉近距离:“彭泰,你是哪里人氏?”
“回府君,下官乃是汝南郡人。”彭泰闻言,立刻又转回身,朝马清欠了欠身回答。
“汝南……”马清脸上挤出一点淡淡的、公式化的笑容,点零头,“是个好地方啊。”他其实对汝南并无太多了解,此言纯粹是为了打开话题,让对方放松警惕,以期在随意的交谈中捕捉更多信息。
“你看,我来东平时日尚短,满打满算还不到一个月,对这里许多情况都不甚熟悉。”马清将手中的玉臂搁竖起来,用其光滑的底端轻轻敲击着光亮的桌面,发出细微的“笃笃”声,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彭泰脸上,“这些日子杂务缠身,也一直没找到机会和你好好聊聊。哦,对了,你来须昌城,有多长时间了?”
彭泰似乎被这个问题触动,他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眨了几下眼睛,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再次欠身答道:“回府君,已有五年了。”
五年?马清心中微微一动。
五年前,正是前任太守曾保从冀州荏平县令任上调来东平郡的时间。这个时间点的巧合,立刻引起了他更大的兴趣。
“五年……时间不算短了。”马清将玉臂搁放回桌上,身体微微前倾,努力做出推心置腹的姿态,目光显得很是“真诚”,“你算得上是东平郡军中的老人了。我正想听听你的意见,对于东平郡未来的军事防务、兵员整训等方面,你可有什么想法?”
彭泰慢慢直起了身子,双手从腰间放下,撑在了自己的大腿上。他紧闭着那没有胡须的嘴唇,目光直视马清,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东平乃是兖州全局中的一盘棋。府君能做得了主吗?”
马清的脸色一滞,外面的蝉鸣像被夏风抽去了音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