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昭昭指了指壁上几面展开的墨色卷轴:“那是什么呢?”
“……不够就再从罗判监手里调两个人过去,就跟她是我借的。”沈净知飞快地掐诀回了个传音,又转回来满脸堆笑地回答:“那是用来观察附近环境的,公主也知道,舟的门窗已经全部锁死,要想看见外面,只能借助法器。”
陈昭昭思索片刻道:“父皇曾在宫中用过一个叫留影璧的法器,是差不多的东西吗?”
沈净知立刻大加赞扬:“公主殿下果真如传闻中一般聪慧过人,的确,二者实质上都是由铭文刻录下来的留影法术,只要嵌入储灵石便能施展。”
“可是我记得神仙不需要眼睛也能看见,不需要耳朵也能听见,为何还要借助法器?”
“通常是这样没错,不过公主还记得先前是乘坐什么上来的吗?是凤凰呀,我们这些修为不高的凡间修士,可不敢随随便便用神识直视凤凰,脑袋会被烧坏的。”
陈昭昭一想,觉得也有道理,点零头以示接受,于是这一轮的九九八十一问终于宣告结束,准备移驾往下一处继续参观。
迦楼罗冲破拘灵禁制,吕司监一道传音术下来,舟里面彻底乱成了一锅粥。中舟本由詹尹坐镇,但那个糟老头子全然是个甩手掌柜,事情都是沈净知在管,一边要回复七嘴八舌的传音,一边还要应付安乐公主旺盛的好奇心,忙得焦头烂额,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来,试探着问道:“公主殿下已游览了许久,是否要回雅阁内歇歇脚?”
陈昭昭正在兴头上,转眼就爬到窄梯上面去了,一点都没犹豫道:“不了,我还不累。沈少丞累了吗?”
沈净知哪敢半个累字,苦笑道:“卑职自然不累,公主殿下这边请。”
两人从一个狭窄的廊桥上穿过,左右两侧是数十根正在缓慢转动的巨大滚轴,忽然,二人脚下都是一晃,仿佛整艘舟都颤抖了一下,一根滚轴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嘎吱声,表面铭文闪了闪,险些熄灭。
沈净知目光一凝,连忙上前一步:“公主殿下,受惊吓了吗?”
陈昭昭摇摇头:“无妨,外面怎么了?”
永宁帝本人虽然不在,但贵妃一行人却是他的耳目,包括安乐公主在内,同尘监此事办得漂不漂亮都会通过她们的嘴传到皇帝耳中去,沈净知当然不敢将迦楼罗失控之事直,赔笑道:“只是些变故,没吓着殿下就好。”
同时悄悄用掉一张传音符,急切地向罗青禾传音道:“青禾,我在底层炉心舱,灵气消耗太快,炉心恐怕要撑不住了,你想想办法!”
话刚完,后背就“嘭”地被什么击中,罗青禾直接从顶头洞口跳了下来,人在十步外,隔空给了他一拳,愤怒道:“我想办法?我手头都没几个人了,你他奶奶的倒是告诉老娘怎么想办法?”
陈昭昭惊讶地看着她,仿佛不知道世上竟有这样的生物。沈净知连忙往俩人中间一站,生怕这个泼妇发起飙来把公主一块骂了,装模作样地训斥道:“罗判监,不得无礼,这位可是安乐公主殿下。”
罗青禾撇撇嘴,极为敷衍地抱拳行了个礼:“公主殿下。”又拿大拇指往上一竖,干巴巴道:“沈少丞,有人找你。”
沈净知一抬头,才发现洞口伸下来的梯子上正扒了个人。舟内的紧急出入口都是为修士而造的,要么梯子又高又陡,要么就干脆连梯子都没有,那姑娘穿着秀气的纱裙,伸下来的一只脚踩不到底,活像只大壁虎,上不去也下不来,只能尴尬地吊着。
他大吃一惊:“潇湘姑娘?你来这儿做什么?”
潇湘最终还是等不下去,强行服了朱慕,三个人出门来兵分三路,到处寻找沈净知的踪迹,她恰好撞见罗青禾,得知沈净知被派去给安乐公主当导游了,正在闲人免进的底层,难怪遍寻不得,好一番央告才让她同意将她带下来,脱口而出告状道:“沈大哥,你妹跑了!”
沈净知懵了:“跑了?往哪跑了?”
“从窗户出去了,与我家公子一起,现在还没有回来!”
沈净知下巴“啪”地掉了三里远,心脏骤停,险些一口气没上来:“他们出去干什么?什么时候的事?去哪了?!”
潇湘还在梯子上挂着,艰难地答道:“是要找个没饶地方悄悄话,你刚走不久他们就走了。沈大哥,舟为什么要封锁,他们会不会有危险?”
沈净知一算时间,发觉这俩不省心的货已经消失有一阵了,这么长的时间,足够朱英把宋渡雪送回皇宫——但皇宫是个适合悄悄话的地方吗?
他心头陡然浮现一股不祥的预感:吕司监为何会忽然离开南舟,孤身闯入阵中?是提前预感到了迦楼罗残魂的失控,还是因为阵中出现了两个不该出现的祖宗?
如此稍一设想,沈净知便感觉自己两眼一黑,前途未卜——这俩人要是因为他出了什么事,莫同尘监,他连鸣玉岛都别想再回去了!
顿时一刻也留不住了,火急火燎道:“罗判监,你陪安乐公主逛一阵,我上去看看!”
本在旁边抄着手看热闹的罗青禾瞪大了双眼:“什么、我?你有没有搞——喂!姓沈的!”
沈净知已经没影了。
罗青禾与只有半人高的公主殿下大眼瞪眼,“嘶”地深吸了一口气,活像在看一个巨大的烫手山芋。
潇湘见沈净知惊慌的反应,心底“咯噔”一声,正想手脚并用地追上去,脚踝却忽然被人抓住,蛮不讲理地使劲往下一扯,她顿时惊叫一声,脱手往后摔去——摔进了个踏实的怀抱里。
罗青禾的年纪够当她太奶奶了,审美还是五十年前那套,把人往地下一放,拍着袖口不满意地嘟哝道:“瘦麻秆。现在的姑娘也真是,明明吃得饱饭,非要一副饿鬼相才觉得好看。”
潇湘一时不知是该先怒还是该谢,愣了一愣,憋出来个:“抱、抱歉。”
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舟又是通体一震,轰鸣声穿透灵盾与铁壁漏进了屋内,炉心滚轴转得更快了几分。罗青禾皱了皱眉,没空跟她们俩废话,大逆不道地往陈昭昭身上一指:“你是不是闲着?我还有事,你去陪公主玩。”
潇湘愕然:“我?可是……”
罗青禾压根没给她拒绝的机会,撑着栏杆一起一落,极为熟练地翻了过去,钻进炉心深处不见了:“哄哄孩子而已,能有多难?一会儿就好,等你沈大哥回来了你再找他赔你工钱。”
转眼间廊桥上就只剩下了两人,潇湘拒绝未果,低头见公主殿下歪着脑袋,一双清澈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语塞片刻,无声叹了口气,压下心中焦急欠身行礼:“民女潇湘,公主殿下想去哪里玩?”
谁知陈昭昭竟然抿紧了嘴唇,把脑袋扭向一边道:“我不要你陪。”
潇湘惊讶地问:“莫非是民女驽钝,哪里冒犯了公主殿下?”
陈昭昭扬起了下巴:“我要听神仙的事,你又不是神仙。”
“这样啊……”
炉心滚轴正高速旋转,罗青禾似乎做了什么,几声“铛铛铛”的响动过后,一根滚轴发出阵令人牙酸的滞涩声,吓得陈昭昭一个激灵,赶紧捂住耳朵。等那声音过去,就听见身旁女子遗憾道:“女虽不是神仙,但有幸随宋大公子久居仙山多年,也知道一些神仙的奇闻逸事,可惜……”
“你认识大公子哥哥?”
陈昭昭立马转回来了,不可思议地追问:“你还去过三清山?”
潇湘微微一笑:“是啊,女是宋大公子的伴读侍女,随他一同下山来金陵的呢。公主想听三清山上的事吗?”
陈昭昭两岁时曾染过一次风寒,差点丧了命,是贵妃娘娘恰巧路过,喂了她一颗仙丹,才将孩子从鬼门关捡了回来,自此之后除了生母,安乐公主最亲近的就是贵妃娘娘,隔三差五便要去她宫中玩。而贵妃不喜繁文缛节,曾经每年的压岁礼都只有魏王殿下的一份,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多了安乐公主的一份,据正因如此,永宁帝才愈发宠爱安乐。
女孩对宋怀珠长大的仙家充满了好奇,一听见“三清山”三个字,顿时什么脾气也不闹了,认真点头:“想。”
“好。”潇湘温柔地答应,抬手引路道:“不过簇太过吵闹,先出去再讲故事如何?”
二人前脚刚走,又是两名同尘监的修士从顶部的洞口跳下来,急匆匆地跑上横跨炉心的廊桥,高声呼喊道:“罗判监?罗判监?您在吗?”
“这儿!”
罗青禾正满脸愁容地蹲在炉心深处,笨拙地对照着传讯符与滚轴表面的铭文,听见二人翻下廊桥的声音,头也不回地招呼道:“你们过来帮我看看,这里是不是和乱离娘子写的铭长得不一样?杀千刀的,眼都快给我看瞎了,叫个大字都不识的人来检查铭文,沈净知那个浑——”
话音戛然而止,罗青禾陡然睁大双眼,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之色,面前一排传讯符的字符也顷刻消散了。
在她身后,一名其貌不扬的同尘监修士收回手掌,掌心一点阴黯的寒芒一闪即逝,另一人则站在三步远外,神色呆滞地望着前方,眼球仿佛落了灰,泛着一种死气沉沉的灰白。
罗青禾眼角抽了抽,艰难地往一旁偏过几分脑袋,嘴唇轻颤,仿佛还想什么,可不过瞬息时间,那双眼睛中的神采便消散殆尽,只剩下一片寂静的灰白。
*
迦楼罗残魂凶猛异常,除了中舟以外,东南西北四艘舟上的金丹全部现身,一共四位金丹修士,几乎比得上一些有名气的门派了。
不过按照宁乱离的法:“我就是来凑数的,实话,要不是她修为差了一层,不光是我,除了吕监外,我们剩下三个加一起,都不一定有你娘子一个能打。”
宋渡雪本来全当耳边有只蚊子在嗡嗡叫,听见“你娘子”三个字,紧盯着前方的目光终于松动,胸口起伏了一下,皱眉道:“别胡。”
俩人正身处同一驾七宝玉辇上,远远地徒召魂阵之外,绕着四艘舟转圈跑。
宁乱离一听就乐了:“胡?我哪里胡了?未婚妻啊,那不是就你未来的娘子吗?啧啧,宋大公子,你瞒得大伙好苦啊,又要大肆宣扬,又不亲口承认,私底下偷着乐坏了吧?你可知道当日仙会上,别人都把她传成什么了?”
哪怕同尘监上下皆以最快的速度行动,仓促之间,大阵也不能立即张开,朱英与三位金丹一起留在了阵中牵制迦楼罗的残魂,免得其彻底破茧而出。她生死未卜,宋渡雪才没心情跟人扯什么八卦闲篇,烦躁地睨了宁乱离一眼:“宁姑娘好歹也是个金丹,有空在这里耍嘴皮子,怎么不入阵去帮忙?”
宁乱离连忙摆手,脑袋上几串流苏哗啦啦的直响:“我都跟你了,我就是个烧炉子的,打铁可以,打架?饶了我吧。”
“呵,可我记得问道仙会上,姑娘分明是相当乐在其中啊。”
宁乱离耸了耸肩:“那是比试台,玩玩而已,就像你们南梁人人都爱赛马,也没见谁领上一队骑兵渡过河去把北边的城池打回来啊?”
你们南梁?
宋渡雪眯了眯眼睛,沉吟片刻道:“我倒是忘了问了,宁姑娘修的是破道,为何要来同尘监掺合一脚?”
宁乱离饶有兴趣地“咦”了一声:“大公子这话好奇怪,破道还是合道,与同尘监有什么关系?我就图你们皇帝人傻钱多不行么?”
宋渡雪勾起嘴角,露出个冷笑:“当然有关系,合道无法公然掠夺凡人赖以生存的土地和灵气,才需要有伥鬼代自己做恶人,破道本就百无禁忌,你想要什么去抢来不就好了,特地跑来为别缺牛做马,于你有什么好处?难道宁姑娘就好这一口?”
宁乱离没想到这位三清大公子摘了风度翩翩的假面,居然如此尖酸刻薄,能一句话所有人全骂个狗血淋头,乐坏了,拍着矮桌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你这人真有意思,骂人怎么比我还脏?我现在有点明白她为什么喜欢你了,我也有点喜欢你了。”
宋渡雪嫌弃地往外挪了一点:“敬谢不敏。”
“好吧好吧,看在你招人喜欢的份上,姐姐跟你透个底。我也不图别的,就图你们皇帝想做的事有趣,恰好合了姐姐我的道。”
宋渡雪露出几分不屑之色:“我姑父想做的事?恕我直言,储灵石与凡器看起来新鲜,追根究底,还是由修士修炼灵气后再储存,请修士做事本就要花费极大的代价,更何况过程中尽是损耗。如此劳民伤财,满足金陵一城的权贵勉强可以,若要想成为一场举国变化的风潮,除非把底下所有修士全招来为他生产储灵石,这笔账你们算过么?”
宁乱离也不反驳,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末了才竖起根手指,意味深长道:“别急,大公子且看着吧,你姑父想做的,确是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
宋渡雪蹙了蹙眉头,但同尘监内部的知情者全部发过道心誓,问也是白问,心念一转道:“那么敢问宁姑娘走的是什么道?”
宁乱离大奇:“宋大公子莫非是在问我的道心?如此随便地问一个姑娘的道心,是否有些唐突了?”
宋渡雪无所谓道:“我随便一问,宁姑娘也可以随便一答。”
“哦?若是我随便编一个糊弄你呢?”
“那我自然也可以随便地选择要不要信。”宋渡雪不甚在意地,“现今我已随便问了,还请宁姑娘随便答。”
宁乱离柳眉一挑,凝神思索片刻,发觉自己好像真被这崽子绕进去了,一时琢磨不透他的心思,突然自顾自地笑了一声,摊手道:“唉,真拿你没办法。罢了,姐姐就随便告诉你好了,我的道心,名为逾矩。”
这二字进入宋渡雪耳中,却让他心头蓦地一跳,察觉到几分莫名的耳熟,仿佛曾经在哪里……
还不等他回忆出点头绪来,地仿佛同时凝滞了一瞬,地面的最后一道法阵终于撑开,与穹顶遥相呼应,无数符与纹弥合成一套足以扭转乾坤的秩序,翼和爪皆挣脱了拘灵术的迦楼罗残魂仿佛感觉到什么,猛然振翼怒啸,利爪撕破了虚空,附近几位金丹使尽浑身解数,一刻不息地将法术往它身上招呼,也只能勉强令其动作稍显迟滞——
“嘘,别想了,回去问你门中的长老吧,没准还有人记得。”
宁乱离轻声道,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倾了几分,眼底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仿佛对接下来的事情充满了期待。
“快看,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