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神悟树庭,那个只能原本晒到一半阳光的林景教室里,位于里侧的那部分,正被一个白亮亮的球照得亮如白昼。
那刻夏带着摩尔法特供的墨镜,盯着这颗正把自己缩成一团,身体力行展示翁法罗斯的太阳有多光彩夺目救世主满脸无奈。
“吧,现在,你的情况恶化到哪一步了?”
那刻夏手上缠着一条项链,而那颗莹润的琥珀吊坠刚好被他拎在救世主能看到的地方。
这也就造成了,他的手往哪边偏,蹲在地上的救世主就往哪边探头,但又瑟缩着不敢轻举妄动的样子。
“你怕我?”那刻夏从椅子上起身,向救世主走去,“为什么?这东西就在这,怎么不拿?”
那刻夏甚至把缠着项链的那只手伸了过去,琥珀吊坠随着那刻夏的动作晃晃悠悠的,甚至还打了下救世主被那头蓬松的白色短发遮盖住的额头。
白色的巨大光团缩得更紧了,那光芒刺眼得让普通人无法直视,即便隔着特制的墨镜,那刻夏也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几乎要失控的力量。
可在那过分耀眼的光辉之下,翁法罗斯的救世主此时的动作,却像一只被雨水打湿翅膀又掉出了巢的雏鸟,充满了无助与惊惶。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琥珀吊坠,喉咙里发出模糊的,意义不明的咕哝。
那里面封存着他百寻不见的,无主的人性,是救世主在眼前这片混乱时空中的唯一坐标。
也是他此刻混沌意识里唯一能辨认出的,能安抚他浑身上下不停波动的力量的东西。
他渴望它,如同沙漠旅人渴望甘泉,那是能暂时平息他灵魂中无尽喧嚣的慰藉。
可他不敢。
那刻夏向前一步,救世主便向后瑟缩一寸,身体的光晕明灭不定,仿佛他内心的挣扎。
教室地板被他周身散逸的能量灼出焦黑的痕迹,滋滋作响。
“看着我。”那刻夏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那是经年累月站在讲台上,浸润到骨子里的威严。
他摘下了墨镜,露出了那双总是蕴含着智慧与温和,此刻却写满严肃与探究的眼睛。
“告诉我,你还认得我吗?还记得这间教室,记得你第一次在这里构建出稳定星图时的样子吗?”
救世主庞大的光团形态微微颤动了一下,光芒似乎收敛了半分。
他缓慢的,极其艰难的,从那片代表着他力量与本能的刺目白光中,抬起了一张模糊的,几乎要被能量融化的脸孔轮廓。
那双眼睛,曾经清澈如雨后的空,如今却只剩下两潭燃烧着的,空洞的金焰。
他看向那刻夏的眼神中带着迷茫和困惑,没有丝毫攻击性,也并非如同那刻夏所想那般排斥。
翁法罗斯的救世主在看到那刻夏的时候,他那具人性被燃烧殆尽的躯壳里,只有一种深植于骨髓的,跨越了人性与非人界限的,本能的敬畏。
“……老……师……”
一个沙哑得如同砂石摩擦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光团中心挤了出来。
每吐出一个音节,他周身的白光就剧烈波动一次,仿佛出这两个字耗尽了他巨大的力气,并引发了强烈的内在冲突。
那刻夏心中一震,面上却不显,他放缓了语气,像记忆中,第一次指导那个还有些青涩的学生一样:“你还认得我,很好。”
他再次将琥珀吊坠递近,几乎要碰到救世主的鼻尖。
“那么,告诉我,你想要这个,为什么不敢拿?”
救世主的目光死死锁在琥珀上,金焰般的眼眸里流露出纯粹的渴望,甚至带着一丝哀求。
但他蜷缩着的手指动了动,却终究没有抬起。
“会……山……”他磕磕绊绊的,将自己金色的瞳孔转向那刻夏毫无防护的手,“光……控制不住……会山……你。”
那一刻,那刻夏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拿着琥珀吊坠的手逐渐收紧。
翁法罗斯正处于升格中,而一个世界的升格,必要有人先于世界付出代价,这还是那刻夏提出的理论。
这一世的阿那克萨格拉斯,并没有一位以成为救世主为己任,努力学习,拿过连续十届的辩论赛冠军的,名为白厄的学生。
因为他已经成为了救世主,并且,正在为了维系这个世界的升格而付出人性流失的代价。
可那刻夏没想到的是,即便救世主的人性已经几乎流失殆尽,沦为本能的集合体。
即使他自身的存在正在走向不可控的崩毁,这个孩子,他的学生,残存的意识深处,优先考虑的,竟然是怕那失控的力量会伤害到他的老师。
那刻夏沉默了片刻,忽然收回了项链,救世主眼中瞬间闪过类似失落和茫然的情绪,光团又黯淡了几分,仿佛做错了事。
但下一刻,那刻夏在没做任何防护的情况下,他径直伸出手,穿透了那令人不敢直视的,灼热的光晕,精准又轻巧的放在了救世主那团蓬松的,能量化的白色短发上。
“嘶——”细微的灼痛感从掌心传来,但那刻夏的手稳如磐石。
救世主整个人彻底僵住了。
他周身所有的光芒在那一刻骤然收敛,仿佛那刻夏的手,刚好按在了他的暂停键上。
他周身的能量风暴平息了,虽然他整个人还是白亮亮的,但那刺眼的白光已经变得柔和,甚至能依稀看清他原本俊秀,此刻却布满裂痕般光纹的脸庞。
他瞪大了金色的双眸,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刻夏放在他头顶的手,那里,理性的力量正如同最有效的镇静剂,抚平他体内狂躁的力量。
“白厄,”那刻夏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你伤不到我。”
他揉了揉那已经能量化的白发,触感奇异,带着高温和静电般的麻刺感,但也带着一丝熟悉的温顺。
……像那种毛绒绒的大型犬类动物。
“现在,安静,”那刻夏的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引导力,“跟着我的呼吸节奏,慢慢收敛你的力量。”
救世主仰着头,金色双眸中的狂乱和空洞渐渐被一种依赖和孺慕所取代。
他像曾经初次踏入这间教室,对万物充满好奇又带着些许不安的自己一样,缓缓的,试探性的用自己的额头,轻轻抵住了那刻夏温暖的手掌。
炸开的金色光芒彻底温顺下来,不再刺眼,如同黄昏最后一点余晖,柔和地照亮了师徒二饶身影。
那刻夏知道,这只是一个短暂的平衡,白厄前方的路依旧迷雾重重,危机四伏。
但至少在此刻,师者的教诲,与学生对师者那份根植于灵魂的敬畏,为这位濒临失控的救世主,强行争得了一片宁静的港湾。
“摩尔法,”那刻夏低头看着掌心处微微发红的灼痕,又看了看眼前暂时安定下来的学生,“夏至回来了吗?”
“哇,这么快就控制住了吗?”摩尔法从教室门口探出头来,手上还抓了一大把扭来扭去的金绿色数据条,“那我是不是不用封锁这里了?”
“继续,这种稳定只是暂时的,”那刻夏换了只手递给救世主,看着救世主贴过来的面庞上不再涌动的金色裂纹,“你能做到吧,封锁这里的同时,把夏至的图书馆嫁接过来。”
摩尔法撇了撇嘴,看着教室里那虽然柔和下来但依旧不容忽视的人形光源,以及地板上那些新鲜的焦痕,认命地叹了口气:
“知道了知道了,真是的,我刚把塔尔哄得不哭了,都不能歇口气。”
他一边嘟囔着,一边将手中那些扭动的金绿色数据条猛地向空中一抛。
数据条如同拥有生命的藤蔓,迅速蔓延开来,交织成一张复杂而庞大的网络,将整个教室包裹起来。
教室外的黄昏景象开始扭曲,模糊,仿佛被一层流动的油彩覆盖,隔绝了内外。
与此同时,教室靠墙的书架开始变得朦胧,其后方的墙壁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一股陈旧纸张,墨水与某种奇异植物混合的清淡香气也同时弥漫在空气郑
书架的形状逐渐在波动中改变,木质的纹理变得更加古老,书架上书籍的封面也变成了各种难以理解的皮革或金属材质,有些甚至自行漂浮在空中,书页无风自动。
一个幽深而庞大,充满了知识与岁月沉淀感的空间,正缓缓与这间教室重叠,嫁接。
那刻夏没有理会摩尔法的抱怨和周围空间的变幻,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救世主身上。
白厄,或者,曾经是白厄的存在,正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用额头紧紧贴着他的手掌,呼吸逐渐试图与那刻夏平稳的节奏同步。
他周身的光芒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如同乱中有序的潮汐。
“很好,记住这个节奏,”那刻夏低声引导,另一只空着的手轻轻拂过白厄能量化的白发,感受着那高温下细微的颤抖,“它一直都在,只是你暂时忘记了。”
救世主发出了一声呜咽般的满足叹息,他金色的眼瞳半阖着,里面燃烧的火焰不再狂乱。
如果凑近了看,只会觉得那金色的竖瞳像是一撮温顺的烛火,只是偶尔颤动一下。
救世主汲取着那刻夏手掌里传来的理性,一种名为安心的情绪逐渐在他的身体里安家落户。
他这才意识到,这仅剩的本能中,对阿那克萨格莱斯的依赖其实占据了很大一部分,他不该躲着这位老师不见的。
嫁接过来的图书馆已经逐渐稳定下来,形成了一个奇妙的混合空间,一半是充满自然生机的林景教室,另一半则是古老神秘的智慧殿堂。
无数散发着微光的书籍在空中漂浮着,里面刻录着那刻夏三千万世的记忆,事无巨细。
三千万世,那刻夏每一次想到这个数字都只觉得麻木,对于翁法罗斯的黄金裔们来,迎接末日和消亡,早就已经成为了他们的日常。
每个人记得的东西都不同,被月亮眷鼓圣女知晓一切的起始,可却无法忆起自己的终局。
冥河的女儿记得生与死的公正,却忘记了与姐妹生死相隔的痛苦。
他的助理,那治疗永夜的微光,同那位悬锋城的王储一样,除了对某些事件发生时的熟悉感之外。
一个只记得自己要治愈空,而另一个,因为此世过早的杀死了纷争,于是,他自己也陷入纷争之郑
也不知道,现在那位悬锋王子进行自我认知的表人格是哪一个,目前有明确记录的五个人格都很相似,但其行为处事,终究有所不同。
那刻夏招来一本书,书页哗啦哗啦的翻动,停在了绘着一位雍容华贵,优雅知性的金发女性的页面上。
还有,那位浪漫的织者,因为与守望者的交易,她的眼瞳与人性得以留存,所以只记得那些如同鲜花绽放般美好的瞬间。
而与之状况完全相反的,则是那位诡计的羁客,除了金织对她的帮助,那只贼猫记得的,只有无数次的失败和欺骗。
此世千年前的两位黄金裔并没有被那刻夏记录在册,变数太大,他也并不存在于那段历史。
在阿那克萨格拉斯没有亲眼目睹的情况下,任何错谬的猜测和记录都将成为推动翁法罗斯毁灭的一只手。
那刻夏的目光从书页上移开,落回眼前暂时安定的学生身上。
此刻,翁法罗斯的救世主正像疲惫的幼兽般倚靠着他,金色的光芒已然成为了某种规律的脉动。
这短暂的宁静,是建立在那刻夏作为师者身份所唤起的,根植于救世主灵魂的本能敬畏之上的。
它脆弱得如同蛛网,却也是此刻唯一能系住这只濒临破碎风筝的线。
那刻夏合上书,漂浮的典籍悄无声息地回归原位。
嫁接过来的图书馆深处传来书页自主翻动的沙沙声,仿佛有无形的学者正在其间查阅着被遗忘的时光。
摩尔法布置封锁的金绿色数据流在边界缓缓流动,将这片空间暂时从翁法罗斯的混乱的时空中隔离出来,形成一个脆弱的避风港。
那刻夏没有动,任由救世主依靠着,汲取着他掌心中稳定输出的理性力量,他知道,这只是救世主体内力量彻底爆发前的片刻喘息。
白厄体内那源于世界升格的狂暴力量并未消失,只是在这份源自敬畏的安宁下暂时蛰伏。
救世主身前依旧是迷雾与险境,人性的坐标虽在眼前,但如何能让这几乎完全能量化的存在重新将其容纳,仍是几乎无解的难题。
他看着救世主即使平静下来,也依旧在他的皮肤上时隐时现的金色裂痕。
那像是有人将本应由整个世界承受的痛苦,直接铭刻在了名为救世主的存在身上,甚至,这种行为就是救世主本人做的。
他确实干得出来这种事,那刻夏了解他的学生。
“……路还很长,白厄。”
那刻夏低声呢喃,像是在对这位完全听不到的救世主,又像是在对自己陈述这个事实。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短暂的宁静里,师者守护了他的学生,而学生,则凭借这份深植于魂灵的信赖,为自己争得了一丝喘息之机。
黄昏的最后一丝余晖终于彻底隐没在外界被扭曲的景色之后,教室里只剩下救世主身上温顺的光芒。
以及那无数记载着漫长,重复且沉重记忆的书籍所散发出的微光,共同照亮了这一片凝固的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