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的黑暗和城市冰冷的霓虹交织,初冬的夜风像细的刀片,切割着暴露的皮肤。这条僻静的辅路,远离主干道的喧嚣,只有几盏昏黄老旧的路灯投下模糊的光晕,将雾气染成浑浊的橘黄。
Shirley从神谕跑出,一眼就认出了那辆线条冷硬的跑车。而当她的目光掠过车身,触到那个倚靠在驾驶座车门旁的人影时,心脏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Neil。
他半躺在那里,像一幅被粗暴涂抹的名画。
他微微佝偻着背,昂贵的炭灰色羊绒混纺西装外套依然熨帖地勾勒着轮廓,仿佛一件坚硬的铠甲。然而,这铠甲的主人却将额头抵靠车轱辘上,仿佛那是唯一能支撑他头颅重量的支点。几缕凌乱地卷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紧蹙的眉心和紧闭的眼睛。
一股浓烈、醇厚却又带着燃烧般辛辣的酒气,混杂着他身上惯有的、冷冽如雪原松针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他的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身侧,修长的手指松松地勾着一个水晶切割威士忌杯的杯脚。杯中残留的琥珀色液体反射着昏黄的路灯,像凝固的火焰。
走近几步,她能更清晰地看到他细微的颤抖。那不是因为寒冷,夜风似乎无法穿透他那身昂贵的武装。
那颤抖源自更深的地方,仿佛他坚固的躯壳之内,有一座火山正在喷发,熔岩灼烧着他的神经末梢,让那看似沉稳倚靠的身影,在微观层面上分崩离析。
他的肩膀在压抑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短促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濒临窒息的困兽。
她的脚步声似乎惊动了他,或者,是她目光的重量。
他猛地抬起头。
那一瞬间撞入她眼帘的眼神,让她几乎窒息。
空洞。那是吞噬一切光亮的、绝对的虚空。仿佛他灵魂的底色已被彻底抽空,只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那目光穿透了她,或者,穿透了眼前的一切物质世界,凝固在某个遥远的、只有他能看见的、由破碎的信念和冰冷的嘲讽构筑的地狱。
然而,当她的惊愕、担忧、疑问清晰无误地传递过去时,那空洞的焦点骤然凝聚。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中,他涣散的眼神倏地锁定了她。
那不再是空洞。
酒精燃烧后的烈焰在那双灰蓝色的眼眸深处翻腾、炸裂,淬炼出令权寒的冰冷愤怒。
那不是针对她的怒火,更像是一种被整个世界背叛后,从骨髓深处渗透出来的绝望的狂躁。浓重的疲惫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在那愤怒之上,形成一种濒临极限的、毁灭性的张力。
突然,他颓败的脸上,嘴角竟突兀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真正的笑容,更像是一道被强行撕裂的伤口,露出磷下森白的骨茬。
一声短促、沙哑、带着破音的“呵…”从他喉咙里滚了出来。
紧接着,他那原本那只松松握着昂贵水晶酒杯的手——以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精准弧度抬了起来,食指僵直地指向浑浊的夜空,像一位站在燃烧歌剧院废墟上的、彻底疯掉的指挥家。
“本来应该——”他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铁锈,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韵律感,每一个音节都被那只抬起的手强调着、切割着。
他的头也跟着那断断续续的节奏点了一下,眼中那冰冷的烈焰被一种极致的、荒诞的自我嘲讽和赤裸裸的戏谑所取代。
他仿佛在向谁——也许是命运,也许是过去的自己,也许仅仅是这片冰冷的黑暗:
“从从容容游刃有余…”
那个“余”字被他拖长了音调,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种令人心碎的滑稽感,最终消散在寒冷刺骨的夜风里。
那只充当指挥棒的手并没有放下,只是微微颤抖着,悬在半空,定格在那个荒诞的、自毁式的姿态上。
他什么都没再。
没有咆哮,没有解释。唯一刺破这片死寂的,是那只悬停在空症指向虚无的绝望指挥棒,以及那句像幽灵般缠绕着他的歌词碎片。
酒精没有模糊他的痛苦,它只是将那份冰冷的虚无和荒诞的自嘲,在他灵魂的废墟上,烧得更加猛烈、更加触目惊心。
Shirley听出来那是一首湾岛流传过来的名为《没出息》的歌,那就如同盘旋在废墟上空的、永不疲倦的秃鹫,用它尖锐的喙,一下下,啄食着他最后一点名为Neil的骄傲。
空气里持续弥漫着威士忌的余烬,她僵在原地,看着这个她熟悉的陌生人——他最后的堡垒只剩下眼中那片冰冷燃烧的废墟,那只指向虚无的绝望手势,以及那句幽灵般回荡的、残酷的自嘲预言。
当那双熟悉的戴着皮手套的手伸出闯入模糊视野时,他涣散的瞳孔再次费力地聚焦。
——呵。
一声带着酒气颤音的笑从喉底滚出:
“本·来·应·该——”嘶哑的声带摩擦出破锣般的音调。他抬起手腕幅度增大猛地向下一压!头颅随之重重顿向胸口,湿发甩出水珠。
又骤然扬臂上挥!脖颈像折断般向后仰倒,喉结在路灯下滚动出癫狂的节拍:
“从·容·容——”五指突然张开抓向虚空,头颅如提线木偶向左侧歪倒。
“游·趣婴余!!”手掌狠狠拍在自己额头上,发出沉闷的肉响,头颅随最后一个字炸裂般向上一弹。
昂贵的皮鞋跟神经质地撞击地面,溅起泥浆:
“咔!咔!咔!”(无声的休止符)
他翻滚起身的瞬间,左脚踩中碎裂的酒杯残骸,整个人如断翅的鸟向前乒。
——嗬嗬…
更深更哑的笑从胸腔挤出。他反手死死攥住身边的手臂借力,右腿如生锈铰链般一节节撑直身体。
当摇晃的视线终于再次与她焦灼的目光相撞时,那根染血的食指再次戳向自己的眉心:
“现·在·是——!”食指像失控的节拍器疯狂左右摆动,身体随之剧烈踉跄。她被拽得一个趔趄,听见他脚掌在冰面上拖出刺耳的摩擦音:
“匆·匆·忙·忙…!”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头颅随着音节痉挛般上下点动。
黏着玻璃渣的膝盖轰然撞向路灯柱和旁边一棵树,他却借着反作用力将自己炮弹般弹出,撕裂的咆哮混着酒气:
“连·滚·带·爬!!!”
他摇晃着退后两步,撞上车顺着车门滑下来,沾满泥泞的食指竖到自己唇前:
“嘘——”
Shirley曲下一侧膝盖,半蹲下来,干脆直接用手拖住他的左手肘:“Neil,你起来!”
布满血丝的眼球神经质地转动,手指猛地戳向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外套早已崩开,露出汗湿的衬衣:
“睁·眼··瞎·话…”气音轻得像毒蛇吐信,头颅却随着每个字幅度快速点动,如同啄米的病鸡,额前卷发也随之晃动。
喉结突然卡住。一声短促的抽气从鼻腔窜出,他困惑地皱起眉,指尖试探性地触碰自己潮湿的眼角。倏地瞪大眼睛,食指指向太阳穴,平板的声音陡然拔尖:
“你·在·哽·咽·什·么·啦?”
头颅随质问的节奏左右猛摆,几滴热液甩到她手背。下一秒他像被自己的眼泪激怒,拳头疯狂捶打前额:
“你·在·哭·什·么·哭!!!”
失控的拳头砸向路边的路灯柱和树——
“砰——!啪——!”
震落簌簌铁锈和叶子。
“哐啷!!”
那只一直被他攥在手心的破碎杯脚应声砸向车门,在防弹玻璃上炸成齑粉。
他喘着粗气转身,布满红丝的眼睛扫过满地狼藉,突然咧开嘴露出孩童般真的笑容。食指缓缓竖起,对准自己汗泪交织的脸:
“没·出·息!”指尖轻点鼻尖。
“没·出·息!!”指尖滑过颤抖的嘴唇。
最后猛地捅进自己齿间啃咬,鲜血混着唾液溢出唇角,嘶吼冲破禁锢:
“没·出·息·啊·!!!”
冰冷的夜风卷着最后几片干枯的梧桐叶,打着旋儿撞在伤痕累累的车门上。
身边偶尔经过几个路人,纷纷侧目,然后一边回头一边跳着躲开。
那双熟悉的、带着皮质手套的手再次执着的伸了过来,没有犹豫,坚定地穿过他混乱挥舞的臂膀,稳稳地托住了他的手臂和肩膀。
“起来,”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混杂着引擎熄火后细微的金属冷却声,“地上冷。”
Neil像个沉重的破布娃娃,被她半拖半拽地拉了起来。他脚步虚浮,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都压靠在旁边的车窗上,那条曾试图指挥命运交响曲的手臂此刻无力地垂下。
他抬起沾着血点和泪痕的脸,路灯昏黄的光勾勒出他下颌紧绷的线条,一片狼藉中,那双失焦的眼睛在对上她视线时,竟然扯出了一个破碎又空洞的弧度,一丝扭曲的“笑”爬上嘴角。
“呵……”他喉咙里滚出含混的气音,那只完好的手又神经质地抬了起来,食指颤抖着指向虚无的空气,仿佛那里还悬着无形的乐谱,带着极致的自嘲和戏谑。
他身体一歪,几乎再次栽倒。在手舞足蹈中,他踉跄着,皮鞋在碎玻璃和冰碴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像个刚学会走路的醉汉。
“现·在·是——”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撕裂在寒冷的空气里,那只“指挥”的手转而抓着车门前后摇晃“连、滚、带、爬——”
“连、滚、带、爬——啊——!”
车门被“扇出”的风,惊动了旁边灌木丛里的动物,一只鸟扑棱棱的从黑影里窜出,抖擞着翅膀飞走了。
在他膝盖即将触地的瞬间,她用尽力气将他向上提,直到把整个人都塞进车里。
“够了,Neil。”
像一道的堤坝,Shirley冷静的声音短暂地挡住了他内心汹涌的崩溃洪流:
“都在这里了,”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你的狼狈,你的不甘,你的愤怒,你的‘连滚带爬’……都在这儿了。我看见了。”她顿了顿,“……也扶住了。”
冷风卷过,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她像一座沉默而坚固的桥,横亘在他破碎的废墟之上。没有空洞的“别哭”,没有虚假的“没关系”,只有五味杂陈的沉静。
被连拖带拽地塞进车Neil,就像一滩烂泥般一垂头就瘫在方向盘上,额头抵着冰冷的三幅式真皮,嘴里反复念叨着破碎的句子:“…穿梭了…二百一十七次时空…我是个…失败的…英雄…”
Shirley刚绕到副驾门边,一听这话,扭头一看,头皮瞬间炸开——这醉鬼的手正无意识地搭在钥匙上!
她几乎是扑了过去,一手死死按住Neil那只可能酿成大祸的手,另一只手迅捷地拧转了车钥匙。
“咔哒。”
引擎的低吼戛然而止,世界骤然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车外模糊的城市噪音,和车内Neil沉重而滚烫的呼吸声,还夹杂着口齿不清的摇头晃脑地喃喃自语:
“我穿越光年,像个英雄…结果在终点…给自己挖好了坑…”
“找不到妹妹,弄丢了魂…从时空旅人…变成街头流滥神…”
“呵呵…哈哈…”
他趴着方向盘上不断的左右晃着脑袋,就在这时,一个被惯性惊动的绿白相间的玩意儿,从遮阳板上“啪”地掉了下来,正好落在Neil乱糟糟的头发上。
那是一只毛绒绒的叹气鸟玩具,应该刚才突然的撞击中,这只蠢萌的鸟内部的发声器被触发了。
于是,在这密闭的、弥漫着酒气和悲赡车厢里,在一位自封的“失败英雄”头顶,响起了一声清晰又拖沓的、充满电子质感的:
“唉——蒜鸟,蒜鸟——都不泳意(容易),都不泳意(容易)——”
Shirley:“……”
Neil:“……”
时间仿佛凝固了两秒。
Shirley看着那只立在才时空穿梭者头顶、正在传播人生哲学的蠢鸟,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强行压下了几乎要脱口而出的爆笑。
而原本沉浸在巨大悲恸中的Neil,被这突如其来的、极其荒诞的“安慰”弄得懵住了。他抬起迷蒙的眼,试图看清头顶是什么东西在话。
那声“都不'泳意'”,像是一句来自异次元的、跑调的合唱,精准又滑稽地戳破了他悲情的肥皂泡。
他没再什么“失败的英雄”,只是盯着那只鸟,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将额头重新埋回了手臂里。宽阔的肩膀微微耸动,这一次,似乎不全是哭泣,更像是一种哭笑不得的震颤。
Shirley默默地捡起那只还在絮叨的蒜鸟,捏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世界终于重归“安静”。
她系好安全带,叹了口气,语气复杂地轻声:
“听见没?鸟都了…蒜鸟,都不容易。都不容易,别为难自己了。”
车子静静地停在原地,像一个终于熄灭了战火、暂时获得安宁的避难所。而某种沉重的悲伤,似乎真的被那一声滑稽的“算鸟”撬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一丝让让以喘息的光。
Neil好半都没有再动弹,就那么一直趴着,要不是他一直口齿不清的发出支支吾吾的声音,Shirley都要以为他睡着了。
她静静的坐了会儿。想起刚才那首带着些荒诞不经的黑色幽默的《没出息》,不由得自言自语感叹到:“没想到啊没想到,湾岛这人绿了一辈子,突然却红了…”
她抽出车窗前的抽纸,在自己的鼻子上擦了擦,“竟然靠《没出息》红了…诶…”她顿了顿,“你能想象吗?竟然有人还能靠没出息爆红…”她瞪大眼睛扭过头去盯着Neil,映入眼帘的还是那个乱糟糟的后脑勺。
Shirley叹了口气,背靠着车里的皮质椅子,“你知道不知道,这首歌的词作者王世坚,有热心网友给他找了个神cp,xx辰,建议他俩组队出道。你猜组合名叫什么?”
Neil终于耐不住好奇,抬起头来,一脸疑惑不解。
“——坚辰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