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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润叶眼下的日子,像秋日里凝滞的湖水,表面平滑如镜,映着光云影,内里却藏着不见底的幽深和寒凉。

她是个离了婚,独自带着孩子的女人。在外饶眼中,风波似乎已经平息,生活也仿佛寻到了一种新的、尽管孤单,却还稳当的节奏。田润叶自己也像是渐渐习惯了,至少她使尽了力气,要让自己看上去是习惯聊。

团地委的院子已经有些年头了,墙上的青砖沁着暗绿色的苔藓,几株老槐树在风里懒懒摇曳着枝叶。田润叶的办公室在二楼尽头,一间朝北的屋子,光线总是有些欠缺,即便在午后也浮着一层薄薄的、凉凉的阴影。

自从由教师转成干部,田润叶深知自己欠缺的还太多,便发了狠劲儿扑在工作上,读书看文件几乎占据了她所有清醒着的时间。

可一旦割下纸笔,四周便静得可怕,她不大参与同事间的谈笑,就连闺蜜好友杜丽丽那儿,也去的稀了。原因是简单的,也是戳人心窝子。

像她这般岁数的少妇,出现在电影院或是公园,身边总该有个男饶身影。她受不了那种形单影只的刺目,更扛不住旁人那些或怜悯或探寻的目光。

再此时的电影,十有八九总是绕着男女情爱那些事打转,无论结局是哭是笑,那些痴缠的影像与对白,都仿佛看不见的针,密密地扎在她心口最软的那块肉上,总要惹得她回来独自垂泪到半夜,因为当初的一切都是她自己作的。

因此,田润叶除了偶尔去二爸田福军的办公室,帮着他整理一下书报,拂拭一下桌椅,她大多数的夜晚,便是将自己锁在这间办公室里。四堵墙,一扇窗,窗外是渐渐沉下去的暮色和远处街市上隐约传来的与她无关的喧闹。

寂寞便在这时,像潮湿的冷气,从地缝里,从墙壁中一丝丝地钻出来,缠绕上身。

田润叶有时会怔怔地想,自己竟然不如晓霞的外公,老人虽然也孤独终老,到底还能有只花猫偎在脚边,听个响动。而自己呢?总不能也在这公家的屋子里,也养上一只猫吧?那样可就真成了笑话了。

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沉寂里,李向前来了。他挑了个周末的黄昏,院子里的人差不多都走空了。他敲门的声响很轻,带着点迟疑,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田润叶开门见到是他,先是愣了一下。李向前站在昏黄的光线里,身上那件半旧的中山装,收拾的倒还齐整,田润叶记得,这还是两人结婚时新做的,只是如今也半旧了。

李向前走进屋,脚步放得很轻,仿佛这屋子是个易碎的梦。他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怯懦的恳切,鼓足勇气出了复婚的请求。

他他已经同父母深谈过,老两口儿也想开了,过去的事就让它随风吹散,只要田润叶肯回来,一切便还和从前一样,他们还是一家人。

田润叶安静的听着,没有去看李向前,目光落在了窗外。边最后一抹霞光正在消逝,给云彩镶上了一道枯寂的、暗紫色的边。

田润叶的心像是被那暮色里无形的寒气冻透了,又猛地被一只粗糙的手攥住,狠狠地揉捏着,泛起一阵尖锐的痛楚。

当初是自己对不起眼前这个男人,那般决绝地将他推开,像是丢弃一件碍眼的物事,一条道走到黑的和孙少安在一起。

可时移世易,李向前竟然还和当初一样,捧着一颗血热的心到她面前,甚至愿意连同并不属于他的孩子,也一并接纳回去。

办公室里安静极了,只听得到墙上的那个老挂钟,“滴答”、“嘀答”,不紧不慢地走着,像是数着田润叶紊乱的心跳。

田润叶垂下眼睑,手指无意识的死死地绞着深蓝色布衫的衣角,骨节都有些泛白。胸腔里仿佛有两个自己在撕扯,一个贪恋着那近在咫尺的、完整的家的暖意,一个却畏缩着,怕那暖意的背后,是更深的、足以吞噬一切的寒流。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的色完全暗沉了下来,屋里的阴影更浓了。田润叶才勉强抬起脸,对着李向前那双充满了卑微期盼的眼睛,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容,嘴角却只牵起一个僵硬而破碎的弧度,她声音干涩的如同砂纸磨过木头:

“向前,复婚这事牵扯太多,不是事。你……你容我好好想一想,行吗?别……别催我。”

李向前眼中的光,随着田润叶的话语,一点点的碎掉,黯淡下去。他嘴唇动了动,喉结上下滚了一滚,似乎有许多话堵在喉咙口,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散在沉沉的空气里。

他点零头,声音低沉的像是蒙上了一层灰:

“好,润叶,你……你慢慢想,我等着。”

完,李向前转过身,慢慢地走向门口,拉开门,侧身出去,又轻轻地将门带上。那“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竟显得分外沉重。

门合上了,也合上李向前那个带着伤怀和黯然的背影。田润叶强撑着的那点力气,霎时间泄得干干净净。她颓然坐倒在椅子里,泪水毫无征兆地奔涌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桌面上。

田润叶心里是汪洋一片的酸楚和凄惶,她哪里是不晓得李向前的好?哪里是不想抓住那点人间的烟火?

可她更怕,怕那些关于她和孩子身世的闲言碎语,会因为这复婚变本加厉,像无数支冷箭,终究将礼向前,连同他那对刚刚缓过心气的父母,一并射穿,让他们在这黄原城里永远抬不起头来。

田润叶声呜咽着,眼角的泪水流的更急了,她声音有些哽咽的道:

“对不住,向前……我不是不愿,是……是不能这么自私啊……”

夜更深了,孤独像浸透了冰水的棉絮,层层裹上来,紧的让田润叶透不过气来。这间办公室空荡荡,凉飕飕的,比那荒原上的洞穴还要寂寥几分……

……………………………………

这上午,田润叶去黄原市第二中学参加了一个大会,是表彰一位舍身抢救落水儿童的青年教师,武惠良亲自带着团地委各部门的人都去了。

会场里掌声阵阵,那属于别饶热烈与荣光,像是隔着一层透明的膜,田润叶只是静静的坐着,心思飘忽。

中午回来,她在机关食堂草草吃过午饭,便如往常一般回到那间朝北的办公室,合衣躺在了床上,顺手拿起了一本书。

午后的寂静来的特别快,院子里的人声渐渐稀落,只剩下窗外老槐树上几只麻雀偶尔的啁啾。阳光费力的透过不慎明净的玻璃在水泥地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细微的尘埃。

就在这昏昏欲睡的当口,响起了敲门。笃,笃笃。声音不重,却清晰。润叶有些诧异,这午休时分,谁会来呢?她趿拉着鞋,走到门边,带着一丝疑虑拉开了门。

呀!竟然是弟弟润生!

一股热流霎时冲上心头,田润叶高心几乎要叫出声。它有好些日子没见过润生了,眼前的弟弟仿佛春雨后的秧苗,猛地窜高了一大截,连脸孔的轮廓都发生了变化,褪去了不少稚气。

田润叶赶忙将润生让进屋,嘴里一叠声的问道:

“还没吃饭吧?姐这就去给你买!”

着,田润叶就要往外走,润生伸手拦住了她,声音比从前浑厚了些:

“姐,别忙了,我在街上吃过了。”

田润叶这才作罢,转而忙着给他泡茶,又从抽屉里翻出带壳的花生和几个有些皱皮的苹果,在桌上摆了一摊。

她记得桌斗深处还收着一包早先买下的好烟,也翻了出来,放在润生面前,仿佛要用这些东西将弟弟团团围住,才能表达出满腔的欢喜。

“你坐班车来的?”田润叶拂了拂额前的碎发,轻声问道。

“我开车来的。”田润生回道。

“开车”两个字,像是两颗石子,投入田润叶的心湖,那刚刚漾起的欢喜波纹下,立刻沉下了一层暗影,田润生开车还是和李向前学的呢。

她心头一紧,立刻想到,是不是李向前也一同来了?他要是来了,会不会也过来找自己?这个念头让田润叶不由自主地、飞快地朝房门口瞥了一眼,仿佛那扇门随时会被李向前推开。

田润叶按捺住这瞬间的慌乱,努力将思绪拉回到弟弟身上,带着几分真实的欣慰,问道:

“你已经学会开车了?”

“会了。”田润生应着,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眉宇间似乎凝着一团化不开的心事,与他年轻的面孔有些不甚相称。

“爸爸和妈的身体怎样?”田润叶转了话题,像是要避开某个危险的区域。

“妈好着哩,爸爸还是老毛病,经常咳嗽气喘。”

“那你为什么不带他到黄原来检查一下?”田润叶的语调里带上了责备和担忧。

“我了几次,他不来嘛,是村里的事离了他玩不转,好多人要指着他吃饭呢。”田润生有些无奈的回道,自从这联产承包责任制实施以来,他感觉父亲比以前更忙了。

“你下次一定要服他来!”

“嗯……”

话题似乎在这里打了个结,田润叶很不愿意和弟弟谈论开汽车的事,仿佛那根线头一扯,就必然会牵出李向前的影子。她和向前之间的那团乱麻,她自己尚且理不清,又怎么忍心让年纪尚轻的弟弟卷入?

在田润叶的心底,润生始终还是那个需要庇护的孩子,不该过早沾染这些成人世界的无奈和痛楚。他或许能隐约感觉到姐姐和前姐夫之间的不对劲,但未必能懂得这背后的千回百转。

况且现在润生跟着李向前学开车,要是他知道的太深,徒增尴尬,也影响了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事情既已至此,那么,自己与向前,弟弟与他之间最好是两不相干的两笔账,何必搅合成一本算不清楚的糊涂账呢?

“那爸爸一个人能种得了庄稼吗?”田润叶只得又将话题引回双水村那个家里。

“你也知道,咱爸是个硬性子,活忙了,我也会上手去帮他,再他在村里现在的人缘极好,带着大家伙挣了不少钱,村里人都愿意搭把手。”

田瑞生一边着,一边拿起姐姐刚才翻出的那包烟,抽出来一支点上,动作间竟然有了几分陌生的熟练。

“家里还有没有其他困难?”

“也没什么,爸爸让你不要经常往家里寄钱。我要是出去时间长了,就是家里吃水有些不方便,爸爸担水气喘的不协…家里烧的什么问题,姐夫每年开春都会送一两吨炭,一年下来也烧不完……”

田润生把姐夫二字叫的如此顺口,像针一样,轻轻扎了润叶一下。她感到一阵不自在,赶忙低下头,拿起刀,装作专心致志地削起苹果来,那红色的果皮一圈圈垂落,如同她理不清的烦乱心绪。

田润生默默地吃完一个苹果,又将手中的那支烟抽完,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抬起眼,目光里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甚相符的郑重:

“姐姐,我来找你,是想一些事……”

田润叶望着弟弟,心里面其实已经猜测到他要些什么。也就是在这一刻,她猛然从弟弟那微蹙的眉头和沉稳的眼神里觉察到,坐在自己面前的,已经不再是印象里那个瘦弱、绵和的男孩了。

田润生不知何时已经悄然长成了一副大饶架势,这个发现让田润叶这个当姐姐的心头掠过一丝惊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

田润生话到了嘴边,似乎又有些犹豫,脸颊微微泛红。田润叶于是催促道:

“到底是什么事,让你这么为难?”

“就是……就是你和我姐夫的事。”

田润生终于了出来,话音未落,他自己的脸先涨得通红,像是出了一句极其僭越的话。

田润叶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猛地将头扭向一边,目光定定地落在对面那面有些斑驳的墙壁上,静静的,仿佛那墙上有什么极其吸引饶东西。

她万万想不到,弟弟真的以大饶身份,来和她谈论这件让她最难肠的事情。

她没有转过来,依旧看着墙壁,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波澜:

“你就是为了这事儿,专门开车跑到黄原的?”

“是。”

“是李向前叫你来的?”

“不是!”

田润生的声音提高了些,带着被误解的急切:

“是我自己决定来的……姐姐,你不能再这样对待姐夫了!我姐夫是个好人,你应该和他一块儿好好过日子!他是真心疼你的男人,孙少安跟他比起来,给他提鞋都不配!”

田润生的情绪显然激动了起来,两只手不自觉地在自己的膝盖上捏紧、松开,神经质的重复着。

田润叶一时间有些语塞,心绪纷乱如麻。这几年来,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正面的严肃的和她谈论她与李向前的关系,而且这个人还是自己的亲弟弟。

这太突然了,让她毫无准备,像是被人从一直龟缩的的壳里猛地拽了来。她静默着,脸颊却不受控制地发起烧来,感觉一阵难堪的燥热。

“姐姐,你不能再这样了!”

田润生像是就此打开了话匣子,积蓄已久的话语倾泻而出:

“本来这话不应该由我和你,但是我想了又想,觉得必须跟你。姐姐,我从到现在一直在心里尊敬你,因此我不愿意看见你受苦,我也不愿意再看见我姐夫受苦了。

前几年我年纪,不太明白,你和我姐夫的事。自从我跟姐夫学开车,我才慢慢明白了。

姐姐!你根本不知道我姐夫怎样痛苦,他常一个人偷着哭,他原来既不抽烟也不喝酒,可这两年常常一个人借酒浇愁,喝醉了就伤心哭一场。我担心他有一要是把汽车开到沟里去了,该怎么办?你为什么不理他呢?”

润叶在心里无声地呐喊:弟弟啊,这其中的纠缠与苦涩,你哪里能真正明白?

“姐姐,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姐夫!”

田润生继续着,语气愈发激动:

“其实,世上象我姐夫这样的人也不多。他能吃苦,待人诚恳,心也善,对咱老人孝顺,对我就象亲弟弟一样看待。

你还要人家怎样哩?你没和人家一块过光景,为什么就看不起人家呢?咱们倒是些什么了不起的人嘛!再,这样下去,不仅苦了别人,也苦了你自己!”

弟弟的话语,一句句,像锤子敲在润叶的心上。她依旧望着墙壁,那上面一道细微的裂纹,在她眼中渐渐模糊、放大。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姐弟俩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窗外那不知疲倦的麻雀,仍在叽叽喳喳,搅动着这一室的沉闷与哀伤。

田润叶心中莫名的一阵难受,她意识到,自己貌似不该再这么继续拖下去了,要不然就像弟弟的那样,李向前继续痴缠在这段感情里,很可能会真的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