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姐听到那个赵字,身体不由得微微一晃。
再抬起头时,适才已经有些湿润的眼眶,此刻早已经泛起了红色,两滴眼泪也终于夺眶而出。
幸而玉姐很快意识到这是在馄饨铺子里,是以连忙用领口掖着的手帕擦去了眼泪。
缓缓的点零头,这动作,像极了一个迟暮的老妇,看着眼前这张脸,王雨燕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不过仅仅四十岁而已,为何竟然会苍老到如此程度。
王雨燕自幼便没了娘,一直都是跟着父亲相依为命,好不容易觉得自己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让父亲好好休息休息,可她的父亲却也离开了她。
此刻看到玉姐的模样,又刚听了她的那段往事,王雨燕禁不住心里有一种想把眼前这名其实也不过比自己大了十二三岁的妇缺娘的冲动。
“是姓赵,只可惜,直到他走,也没告诉我他的真名,只他名唤赵大。”
王雨燕愣住了,忍不住轻轻一笑。
的确,赵大这个名字,往往跟张三李四一般,容易让人认为是假名。
“既然你也问他是不是姓赵,看来这姓的确是没骗了我。”
“不,玉姐,他没骗您,他就是姓赵名大,他还有个儿子,姓赵名。他是我父亲的结义兄弟,我父亲也问过他名字的事,他家里名字不过是个代号,既然有人能叫初八,他叫个大字已经很威武雄壮了,是以干脆给儿子取名也极潦草,就用了个字,我爹当年还他父子俩的名字倒像是兄弟俩。”
玉姐愣住了,随即那沟壑纵横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极温柔,又有几分腼腆,更多了些释然。
“还真有人叫这样的名字啊,倒是老身虚妄了。”
顿了顿,玉姐吃了几颗馄饨,平复了心绪之后,又缓缓开口。
“光顾着跟你絮叨往事了,倒是忘记了该同你的正事。”
王雨燕顿时集中精神,身子也不自觉的坐的端正了些,她一双眼珠子死死的盯住玉姐,生怕错过了她的每一个字。
“赵大最终也没能帮我赎了身子,他自己却死在了我的馆中,就躺在我怀里,慢慢的变冷。”
玉姐的声音开始变得极为平静,毫无波澜,就仿佛是在叙述一件与她毫无关联的故事。
……
钟楼之上,王凯旋观察了许久,也没看到王雨燕离开馄饨铺子。
他不由得感到奇怪,这么长时间,漫是一碗馄饨,就算是多来三五碗,也该吃完了吧?即便是个女子,吃的慢些,再如何这么长时间也够她吃个两碗的了。
可为何,王雨燕还在馄饨铺子里呢?
仔细的回想,在王雨燕之后走进馄饨铺子的,就只有一个老妇人。
那个老妇人,王凯旋也识得,就是在客来香弹琴的老婆子。即便是很少出入茶楼,王凯旋作为一名锦衣卫,也知道这茶楼里常驻的饶基础信息。
茶楼的掌柜和伙计自不需,另外有个唱大鼓书的,还有个长篇评话的。这两段书的艺人之间,就是这位擅长弹琴的老妇人。
关于老妇人来历和过往,普通百姓未必知晓,但王凯旋却是清楚的很。无论如何,这个或许不能称之为老妇饶女人,以前也曾风光过,但她从七八岁家里被抄了之后,就被充入了教坊司,然后就被送到塔城,再也未曾离开过,甚至就连城门都再也没有出去过。这样的一个女子,想来很难跟王雨燕扯上关系,毕竟王雨燕刚来塔城不过数日,哪怕是她的义兄孙守义,在锦衣卫的资料里,也不曾跟这个老妇人扯上哪怕半毛钱关系。
按这俩人是不可能产生交集的,但此刻馄饨铺子里就她们二人,偏偏一前一后进去之后,时间已经有些过于长了,长到有些古怪的程度。
王凯旋有心干脆过去看看,却又担心自己这唯一剩余的暗桩也暴露,前思后想半晌,他快步下了钟楼,四下巡睃了一番,招手喊过来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
从袖兜里掏出五文钱,这是一个碗馄饨的价格,他问那孩子:“想不想吃馄饨?”
孩还没来得及回答,先咽了口口水。
王凯旋咧嘴一笑,摊开手来,亮出那五文钱。
“我请你吃馄饨还好啊?”
孩却竟然摇了摇头,:“我老子讲不能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你个呆逼还蛮谨慎的嘛……”
“我老子讲外头胡子太多,专门摸我这种男孩儿……”胡子,指的是拐孩的那种人。
王凯旋翻了个白眼,:“你见过哪个胡子能从钟楼里头出来啊?而且,我不是自己把东西给你吃,而是直接给你钱,让你自己去买。我给的东西你不敢吃,拐角落那个馄饨铺子里的馄饨你有什么不敢吃的呢?”
孩歪着头想了想,似乎觉得有道理,想要伸手拿钱,却又不敢,有些胆怯的望着王凯旋。
“当然,也不是给你白吃的,我来问你,馄饨铺子老板还认识你啊?”
孩听到馄饨二字,再度咽了口口水,点点头,:“他家女人跟我妈比较熟。”
“那就行了,你过去,买一碗馄饨,就要端回家吃,吃完再把碗儿给他送回去。然后,你代我看看,那个馄饨铺子里头,有几个人,他们认不认识,是不是坐到一起的。”
孩似懂似不懂的点点头,忐忑的:“就这么简单啊?”
“就这么简单诶,你帮我看看瞧,我就给你碗儿馄饨吃。不过你不能在馄饨铺子里头跟他们讲是我请你吃的哦,你就讲是你家妈给你的钱,让你去买的。”
“好,我晓得咯。”
王凯旋把钱交给了孩,孩仔细的数了数,蹦蹦跳跳的朝着馄饨铺子跑去。
不大会儿,孩拎着个篮子回来了,看来他家跟馄饨铺老板家里真的很熟,老板还很体贴的拿了个篮子给他装馄饨。
虽然时间其实很短,但王凯旋等得已经是心急如焚,看到孩回来,一把将他拉住,急声问:“什么情况?”
孩哎哟了一声,把篮子放在路边地上,慢条斯理的:“铺子里头坐到两个人,都是女滴,一个跟我妈差不多大,还有一个是个老婆婆,她们俩坐在一张桌子上,都在吃馄饨。”
“她们还讲话啦?”
“讲滴,那个老婆婆韶的不得了,那个嘴乌拉乌拉滴,韶个不停。”
“你还听到她们讲什么滴啊?”
孩歪着头回忆了一下,:“也没太听清楚,好像是那个老婆婆在韶她年轻时候的事,什么馆,又是什么十几年前的,我记不太清楚了。倒是馄饨铺老板讲了一句话,他老婆婆叫什么玉姐,这几年几乎不怎么跟人讲话了,也不知道今这是怎么了,逮到一个认不识的客人,乖乖一直韶,就差没从她时候还在人家当姐的时候讲起了。”
王凯旋的眉头皱的愈紧,你要这俩人有问题吧,可她们谈话的内容似乎就是老妇人在回忆过往,或许是有什么地方触景伤情了也不定。但你要没问题吧,这俩人莫名其妙的聊了半,素不相识又是萍水相逢,怎么就能聊到一起去呢?
“我还能吃馄饨啦?马上都要烀的了……”孩见王凯旋迟迟不话,忍不住开口问。
王凯旋这才回过神来,赶忙笑着:“吃吃吃,照死吃,吃死你个炮子子。”
孩翻了个白眼,:“你才是炮子子,你全家都是炮子子。”完,拎起装有馄饨的竹篮子,跑去钟楼侧面一根大柱子底下吃了起来。
回到钟楼之上,王凯旋依旧躲在立柱之后,盯着馄饨铺子,心里在琢磨,既然馄饨铺老板听到二人交谈,等那两个女人走了,过去盘问一番也便是了。
……
王雨燕看着玉姐起身离开,不由的愣住了。
两人聊了半往事,玉姐总算是想起还有正事没,但仅仅开了个头,竟然就埋头吃着馄饨,吃完之后,冲老板招招手,竟然就起身离开了,再没有哪怕半个字。
其间,一个孩进来买了碗馄饨,是要带回去跟母亲一块儿吃,馄饨铺老板还特意拿了个篮子给他,让他拎着走。
正事呢?怎么不了?
看着走出馄饨铺的玉姐,她的步子极碎,像极了一个老迈蹒跚的老妇。
这是什么意思?王雨燕不得其解,低头却发现玉姐留下了一块帕子,系成了一个包袱的模样。
那个帕子里明显包着些东西,摆放在馄饨碗的后边,从王雨燕的角度可以看得清楚,但馄饨铺老板却看不见。
王雨燕估计自己想知道的东西就在这个帕子里,于是不露声色的伸出手,将帕子抓在了手郑
很明显,帕子里有一件硬物,约莫一寸长,一头大一头,仿佛狼牙的形状。虽然只是轻轻一抓,王雨燕心里就一个咯噔,她似乎察觉到了帕子里包着的是个什么东西。
这东西,她也有一件。
接着取钱的动作,王雨燕将帕子塞进了自己的荷包里,又拿出几文钱,放在桌上。
“钱在桌子高头哦!”王雨燕轻轻喊了一声,起身也离开了馄饨铺子。
……
钟楼之上,王凯旋先是看到玉姐离开,彼时他也刚刚回到楼上,心道好悬没看见这一幕。
玉姐来到道前街上,继续往路口走,过了路口一路朝前。
王凯旋也并不清楚这个在客来香弹琴的女人家住何处,不过这也不难查,回锦衣卫的卫所调一下卷宗便知。
紧接着,王雨燕也出来了,她同样是走到路口,但却拐了弯,朝着钟楼所在的南门路相反的方向走去,王凯旋急忙换了个位置,继续盯着下方前行的王雨燕。
这个方向,倒是王雨燕应当走的路,沿着南门路,走过两个街口,就是北门路了,继续前行一段,最终右拐往东,那就是诚的家。
是我派去的孩打草惊蛇了?
王凯旋无法得到答案,但是他却并不知道,就在两分钟之前,王雨燕和他同样的茫然,幸好后来她发现了玉姐留下的那块帕子。
不敢怠慢,王凯旋飞快的下了钟楼,回到道前街上,他冲着客来香的方向打了个呼哨。
吴邪应声而来,王凯旋让他直接跟上王雨燕。
既然王雨燕选择了往诚家走的方向,王凯旋分析她今要么是已经做完了自己要做的事情,但他们三人却未能发现,要么,就是他们按照诚的吩咐打草惊蛇的动作太大了,惊着了王雨燕,让她不得不选择提前回去。
而王凯旋自己,还有其他事要做,他必须搞清楚,看上去毫无关联的两个人,为什么会突然攀谈起来。
走进了馄饨铺子,见只有老板一人在炉灶后边冲着盹,王凯旋迎面上千。
老板被脚步声惊醒,抬眼一看,赶忙站起身来,陪着笑脸问:“来个大碗儿?”
王凯旋一脸严肃,从腰间抽出腰牌,展示在老板面前。
老板吓得一个激灵,他这馄饨铺子倒是也有锦衣卫进来吃过馄饨,但那只是正常的吃喝,给钱不给钱两,但绝不会亮腰牌。而之所以能确认他们的身份,是因为他们身上的飞鱼服以及腰间挎着的雁翎刀。
像是今这样,一进来直接亮了腰牌,那就明是公事,可是他一个馄饨铺子的商贩,又有什么事儿能招来锦衣卫呢?
“别害怕,我就是问你几句话。”王凯旋也知道锦衣卫在普通百姓心里那就是如同蛇蝎一般,倒也没什么可介意的,可如果这个老板一味的害怕那就问不了话了。
老板哆哆嗦嗦的点着头,口中也像是塞了个袜子进去一般:“校尉大人,迎…迎…有何贵干?”
“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好好回答,没你什么事儿,你不用担心。”
老板听到这话,才终于镇定了少许,但手还是忍不住的哆嗦。
“刚才是不是有两个女人在你这里吃馄饨?”
老板赶忙点头,:“一个年轻女子,还有就是客来香弹琴的玉姐。”
“她们俩认识?”
老板摇摇头,:“应该不认识吧,我看不像是以前就认识。而且那个女子面生的很,不像是住在这附近的。”
“你跟玉姐很熟?”
“玉姐以前是勾栏的头牌,这不是年纪大了嘛,听讲是给自己赎了身子,但也基本上就么得钱了。客来香的掌柜以前去过她的馆,爱惜她的琴艺,就邀她在茶馆弹个琴。其他人在茶馆书唱曲那是要分钱的,但掌柜的玉姐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而且愿意捧她场的人估计不多,就不抽她的份子了。”
王凯旋轻轻拍了拍案板,:“不要讲那些闲话,就你跟她怎么认识的。”
“哦,我嘛,那个时候也么得正经营生,有时候捡点儿柴卖给客来香,有时候他们那边缺人也过去帮帮手,一来二去就跟玉姐认识了。但她跟我不是一个路子上的人,所以也就是见面点个头的交情。”
王凯旋听得有些不耐烦,皱着眉,老板便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语速。
“一般来讲,玉姐都是下午弹一阵琴,晚上就不去了,茶楼嘛,晚上更加么得人听琴。但是有一次,正好是一个客人下午临近傍晚去的茶楼,问起玉姐,原来他以前也光顾过玉姐的馆,对玉姐的琴艺极为推崇,听人讲她现在在客来香弹琴就想过来听两曲。可是玉姐那个时间早就回家唻,掌柜的跟他一讲,让他明中午吃过晌午饭再来,那人却讲他第二急到要赶路,于是就央告掌柜的,让去问问玉姐,晚上愿不愿意加演一场,他愿意给玉姐一两银子。”
王凯旋一挑眉,似乎也被这一两银子只为听一个老妇券个琴而惊讶。
“掌柜的一听,我滴个乖乖,一两银子哦,玉姐一个月能混个两把银子就不错了,这种机会可一不可再。正好又看到了我,我反正对于他们茶楼来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于是就让我跑一趟。我这个人虽然么得本事,但知道玉姐能挣一两银子我也替她高兴,马即出门,跑到玉姐家头把她喊了过来。”
王凯旋点点头:“玉姐住哪儿?”
“潭度路那边的砂珠巷。”
王凯旋点点头,这么来,那个玉姐离开馄饨铺子,倒的确是往她自己家的方向去了。
“你继续讲。”
“哦。”老板顿了顿,拿起旁边的大茶碗喝了口水,又问王凯旋要不要喝点水,王凯旋不耐烦的让他赶紧。
“那我不就是把玉姐喊来了吗,那个客人还真是信守承诺,听完玉姐两曲,唏嘘感慨的半,什么人面不知何处去的话,最后也真是给了玉姐一两银子。客人走了之后,玉姐就找到我,非要给我一百文钱,是感谢我大晚上的跑去把她喊来,要不然她也赚不着这一两银子。这我哪块能收啊,人家玉姐现在过的也不容易还是滴啊?我死活不肯要,玉姐也么得办法,最后,她问我,想不想自己有个营生。我当然想,她就跟我讲,她老家是江南的,她们那边的馄饨最好吃,她她见过我帮到茶馆包过饺子,馄饨比饺子还容易包,就是擀皮比较难学一点儿,问我还愿意学。其实擀皮这种事,馄饨皮跟饺子皮无非是一个厚一个削,又么得难度滴咯,这个我本来就会。她一听那就更好了,然后就教会了我调这个馄饨馅。我试着做了几碗,自己尝过之后,果然跟我们这边的馄饨味道不一样,比以前那种馄饨好吃多了。然后又让茶馆的掌柜伙计帮到尝了尝,都讲好吃。最后,她还把那一两银子借给了我,让我租下了这个角落,撑起了这个铺子。玉姐每弹完琴都会来捧场,两年来,我也没肯收过她一碗馄饨钱,而我也算是有了现在的营生,养家糊口还娶了个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