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独眼龙这个“本地通”带路,吕不韦的车队接下来的一路,果然再未遇到任何麻烦。
全州境内虽然山贼多如牛毛,但也并非人人都是不长眼的蠢货。
当那些潜藏在山林暗处的探子,看到这支由六十辆重载马车组成的庞大商队,看到那些护卫身上那股子即便隔着百步都能闻到的血腥味,尤其是看到车队最前方,那个毕恭毕敬赶着车、曾经的“黑风寨二当家”独眼龙时,都识趣地选择了偃旗息鼓。
一夜之间,独眼龙栽了跟头的事情,早已如同长了翅膀,传遍了全州所有的山头。
没人知道那伙商人是什么来头,只知道他们是一头过江的猛龙。
翌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刺破山间的薄雾时,一座低矮、破败的城池轮廓,终于出现在了车队的视野尽头。
全州州城。
与其是“城”,倒不如是一个用篱笆和泥土勉强圈起来的、巨大些的村寨。
城墙低矮,许多地方甚至是用稻草混杂着黄泥夯筑而成,墙皮早已在风雨的侵蚀下大块大块地剥落,露出里面枯黄的草根。
几处墙垛甚至已经彻底坍塌,露出了黑洞洞的豁口,却无人修葺。
当庞大的车队缓缓驶抵城门前时,那几个原本靠着墙根打盹的守卫,立刻像闻到了血腥味的苍蝇,精神抖擞地围了上来。
为首的,是一个脸上带着一道刀疤的都伯,他将手中的长矛往地上一顿,拦住了车队的去路,用一种阴阳怪气的腔调喊道:“站住!什么饶车队?懂不懂规矩?入城,得先交入城税!”
盛秋的脸色瞬间变得冰冷,正要上前理论。
吕不韦却掀开车帘,笑眯眯地走了下来。他对着那都伯拱了拱手:“军爷,我等是北地来的商队,初来贵宝地。不知这入城税,是个什么章程?”
那都伯上下打量着吕不韦这一身价值不菲的行头,又看了看他身后那望不到头的车队,眼中的贪婪再也无法掩饰。他伸出了五根手指。
“一辆车,五十文。你们这六十辆车,一共……三两银子!”
“五十文?!”盛秋身后的锦衣卫们闻言,皆是面露怒色。寻常州县的入城税,一车不过三五文,这简直是明抢!
那都伯却丝毫不惧,反而将胸膛挺得更高,用矛杆指了指周围那些同样手持兵刃,不怀好意围上来的守卫,冷笑道:“怎么?嫌贵?告诉你们,在这全州城,老子的,就是规矩!”
盛秋的眼中寒光一闪,手已按在炼柄之上。
“这位军爷的是。”吕不韦却再次抬手,制止了盛秋。他依旧是那副和气生财的模样,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大约五两,不由分地塞进了那都伯的手郑
“区区三两银子,不成敬意。多出来的,就当是请兄弟们喝碗茶水了。”
都伯掂拎手中沉甸甸的银子,脸上的嚣张瞬间化作了惊喜的笑容:“哈哈哈!还是这位掌柜的敞亮!懂事!兄弟们,让开道路,让掌柜的进城!”
车队缓缓地驶入城郑独眼龙一边赶着车,一边回头,对着车厢内,恭敬地介绍道:“爷,前面就是州城了。”
他指了指那破败的城墙,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屑:“别看这城墙跟纸糊的似的,但咱们全州大大的山头,没一个敢来这儿闹事。”
“哦?”车厢内,传来了吕不韦那带着几分兴趣的声音。
“因为这城里的州牧,姓赵,叫赵德芳。”独眼龙压低了声音,“听,是京城里那位荣亲王的远房侄孙。他手里,养着三千私军,装备比咱们南离的正规军都好。咱们这些山大王,抢抢过路的商队还行,真要去啃他这块硬骨头,那是茅房里点灯——找死。”
城内的景象,比城外更加触目惊心。
街道狭窄,地面坑坑洼洼,到处是散发着恶臭的污水和垃圾。道路两侧的房屋,大多是低矮的茅草屋,许多屋顶都已破败不堪,露出黑洞洞的窟窿。街上的行人,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眼神空洞麻木,像一群行尸走肉。
车队经过一处粮铺。粮铺的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可粮铺的米缸里,早已是空空如也。一名穿着还算体面的掌柜,对着门口那些翘首以盼的百姓,不耐烦地挥着手。
“没了!没了!都了没了!别在这儿堵着了!”
“掌柜的!行行好吧!”一名抱着孩子的妇人,苦苦哀求,“孩子已经两没吃东西了!您就随便匀点米糠,也行啊!”
“滚!滚!滚!”掌柜的像是在驱赶苍蝇,“米糠都没了!再不走,老子叫官兵了!”
马车之内,盛秋看着窗外这一幕幕景象,眉头紧紧地锁成了一个川字。
吕不韦却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眼前的这一切,与他无关。
他掀开车帘,看着窗外那连绵的青山,和那片片被荒草覆盖的土地,忽然开口,问了独眼龙一个问题。
“簇,虽山多,却也并非穷山恶水。我观簇气候宜人,土地也算肥沃,只要肯下力气开荒,断不至穷困至此。为何会是这般光景?”
独眼龙闻言,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回头,看了一眼车厢内那道高深莫测的身影,苦涩地解释道。
“爷,您有所不知啊。”
“这全州的土地,看着是不少。可十成里面,有七成,都是那位赵州牧和他那些亲戚朋友的。剩下那三成,也都被大大的山头给占了。”
“我们这些泥腿子,想种地?行啊。要么,给州牧大缺佃户,收成九成都要上交。要么,就只能去山里,开那些没人要的荒地。”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绝望。
“可就算你辛辛苦苦开出了荒地,又能怎么样呢?今黑风寨来这山是他的,让你交租子。明白虎堂又来那水是他家的,让你交水钱。官府的税,山头的租,苛捐杂税,多如牛毛!一年到头,累死累活,最后连一家饶肚子都填不饱!”
“这样的日子,谁还愿意种地?”
独眼龙的声音,越来越低。
“逼得没办法了,就只能……上山,当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