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精舍,沉水香的青烟在铜鹤炉口袅袅升腾,将午后的光线切割成迷离的光柱。
铜磬静置案头,玉杵温润,一切看似静谧,却蕴藏着无形的张力。
陈恪躬身肃立,绯色蟒袍衬得他身姿挺拔,声音清晰而沉稳,回荡在空旷的殿宇内:
“陛下,俞大猷将军,实乃我大明东南擎之柱!其人虽拙于钻营,不善揣摩上意,然于战阵之上,勇冠三军,谋略深远。
其治军严谨,能与士卒同甘共苦,深得军心。
苏州之战,若非其率部于侧翼死死咬住倭寇,为我新军赢得战机,焉有苏州大捷?
其后于海上清剿倭寇残部,亦是身先士卒,斩获无算!慈良将,实为国之瑰宝,使倭寇闻其名而股栗……”
陈恪言辞恳切,将俞大猷的战功、治军、勇略,条分缕析,如数家珍。
他试图用无可辩驳的事实,在嘉靖心中为俞大猷勾勒出一个忠诚、勇猛、不可或缺的良将形象。
然而,御座之上,隐于纱帘后的身影,纹丝未动。
那份沉默,如同冰冷的深海,无声地吞噬着陈恪的言辞。
嘉靖轻抚着玉圭光滑的表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当然知道俞大猷能打,但此刻萦绕于他心头的,并非将才本身,而是那份不容置疑的帝王权威。
俞大猷,是他亲自下旨锁拿的!
就在数日前,他还为此雷霆震怒,视其为“纵敌深入”的罪将。
如今若因陈恪一番陈情便轻易推翻,岂不是自打耳光?
这位九五之尊的颜面,可比一个将领的性命,更要重上千钧。
那份因近期丧子而变得格外敏感的自尊心,在此刻筑起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高墙。
陈恪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份沉默下的冰冷。
他心念电转,知道“良将论”已无法撼动圣心。
他深吸一口气,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更加务实,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回旋余地”:
“陛下明鉴!臣亦深知,前番江西之祸,确有其事,俞将军身为当事将领,难辞其咎,陛下下旨查问,乃是应有之义!然,臣斗胆进言,处置之法,尚有转圜余地。”
他微微上前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入耳:
“今,俞大猷与戚继光二人,皆已至京。
戚继光乃奉臣之命前来,而俞大猷……亦可视为应臣兵部征询东南防务之召。
臣此前为应对倭情反复、开海练兵所需,曾行文东南各将,咨询新式火药应用之法及水师护商之道。
此乃兵部常规公文往来,皆有案可稽。”
陈恪睁着眼睛瞎话,语气却笃定异常。
俞大猷被锁拿是事实,但他此刻硬生生将其“解释”成了应兵部公文征询而来——反正人还没正式下狱,程序上尚有操作空间。
“陛下!”陈恪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急切,“东南海疆,波谲云诡,倭寇虽经重创,然其性如野草,稍纵即逝便可死灰复燃!
戚继光、俞大猷二人,身经百战,对倭寇战法、海域水文了如指掌。
火药局新产之精良火药,唯有交付慈宿将,方能在实战中检验其效,磨砺新军,为陛下开海大业扫清障碍!此乃国之大利!”
他抛出“开海练兵”的诱饵,这是嘉靖心底最深切的渴望之一。
“恳请陛下暂息雷霆之怒,容臣以兵部名义,召此二人详询东南军务及火药应用之策。
至于俞将军是否有过,当在详查东南倭患根源、江西卫所糜烂实情后,再行定论。
如此,既不损陛下圣明,又可人尽其才,为陛下所用。此乃两全之策!”
陈恪的话语如同精巧的榫卯,在嘉靖的“面子”与“实际需求”之间卡的严丝合缝。
他赌的就是嘉靖对开海、对新军的重视,以及对“掌控副的微妙需求。
只要将俞大猷的处置权暂时握在手中,而非立刻推翻前旨,嘉靖就有台阶可下。
精舍内一片沉寂,唯有沉水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纱帘后的嘉靖,手指停止了摩挲玉圭,似乎陷入了权衡。
陈恪的话术,确实触动了他心里的某些东西。
他需要能打仗的将领,需要开海的保障……将俞大猷定位为“被征询”而非“被问罪”,似乎……尚可接受?那份紧绷的帝王威严,仿佛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就在嘉靖嘴角微动,似乎要开口应允这“两全之策”的刹那——
“砰!”
精舍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竟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开!
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打破了精舍内凝滞的空气!
一个身影踉跄着扑了进来!
花白的须发凌乱不堪,靛青仙鹤补服因剧烈动作而显得歪斜,枯瘦的脸上布满病态的潮红,浑浊的老眼布满了血丝,额角挂着豆大的汗珠,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浸湿了鬓角——正是本该在府职病重休养”的首辅严嵩!
他甚至连喘息都顾不上,更无视了侍立一旁、满脸惊骇欲出声阻拦的黄锦,就那么跌跌撞撞、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平了御座阶前,“扑通”一声,双膝重重砸在冰凉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陛……陛下!老臣……老臣有本急奏!”严嵩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长途奔袭后的极度喘息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这石破惊的闯入,让陈恪瞳孔骤然收缩!
严嵩?!他不是病得快起不来床了吗?怎么会……这副模样出现在这里?!
看着严嵩那副狼狈不堪、气喘吁吁,仿佛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却又强撑着爬进精舍的模样,陈恪心中那根名为“荒谬”的弦被狠狠拨动了一下,一股近乎滑稽的感觉瞬间冲淡了紧张。
这老狐狸……为了胡宗宪,当真是连脸皮和半条老命都不要了!
嘉靖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惊得微微一怔。
纱帘后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落在阶下那个剧烈喘息、几乎要匍匐在地的老臣身上。
片刻的错愕之后,嘉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极其玩味的弧度。
嘉靖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调侃:“陈卿啊陈卿,朕看你……才学无双自不必,如今看来,这岐黄之术,怕也是深藏不露啊?”
他的目光似笑非笑地扫过地上大口喘息的严嵩,“竟能将朕这位缠绵病榻、告假多日的首辅,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顷刻间‘治’得健步如飞,直闯朕的精舍……啧啧,慈妙手回春之术,当真是……令朕大开眼界!”
这“医术高明”的挖苦,如同鞭子般抽在陈恪心头,也狠狠打在严嵩脸上!
“噗通……”
严嵩被这毫不留情的讥讽刺得浑身一颤,那强撑着的一口气仿佛瞬间泄了大半,紧绷的身体猛地一软,竟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如同泄了气的皮袋,直接瘫坐在了冰冷的金砖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破风箱般起伏,汗水如同溪般从额角淌下,浸湿了官袍的前襟,脸上那病态的潮红迅速褪去,只余下死灰般的苍白和难以掩饰的狼狈。
方才强提的那股“回光返照”之力,在嘉靖的冷嘲热讽和精舍沉凝的威压下,终于彻底崩溃。
“陛……陛下……”严嵩的声音气若游丝,带着垂死的挣扎,“老臣……老臣万死……惊扰圣驾……然……事态紧急……”
嘉靖冷冷地看着阶下瘫软如泥的老臣,随意地挥了挥手,对黄锦道:“赐座。省得有人朕苛待老臣。”
黄锦连忙示意两个太监,吃力地搬来一张厚重的紫檀圈椅,心翼翼地扶起几乎虚脱的严嵩坐下。
严嵩瘫在椅中,如同被抽去了脊骨,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扶手,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急促地喘息了几口,浑浊的老眼艰难地抬起,死死望向嘉靖的方向,用尽最后的气力,嘶声喊道:
“陛下!俞大猷……非但无罪,反而有功啊!胡宗宪奏疏已至,分明是江西巡抚丧师失地,卫所糜烂如泥,为推卸罪责,竟颠倒黑白,构陷忠良!那些御史,不察实情,风闻奏事,捕风捉影,险些酿成大错!老臣恳请陛下,明察秋毫,即刻下旨:一、俞大猷无罪释放,官复原职!二、锁拿江西巡抚及构陷忠良之御史,交三法司严审定罪!三、胡宗宪驭下不严,处事疏忽,罚俸一年,戴罪立功!”
严嵩的声音嘶哑而急切,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与他此刻瘫软如泥的姿态形成了荒诞的对比。
精舍内,一片死寂。
陈恪站在一旁,看着严嵩这番“慷慨激昂”的陈词,看着他瘫在椅上却强撑出“力挽狂澜”的姿态,心中唯有深深的无奈。
昨晚剖析的利害,此刻被严嵩以如此狼狈又急切的姿态,赤裸裸地摆在了嘉靖面前。
严嵩要抢功,要挽回其在胡宗宪的心中的分量,用意昭然若揭。
嘉靖的旨意一旦从严嵩口症在这精舍内传出,那么俞大猷的获释,功劳到底算在谁头上?
是他陈恪深夜入府安抚戚继光、洞悉利害、精心设计面圣辞的“先手”?
还是严嵩不顾病体、闯宫面圣、力陈冤屈的“后发制人”?
抑或是……两者皆有?成了嘉靖眼中一场心照不宣的臣子间的“默契”或“巧合”?
这水,被严嵩这一闯,彻底搅浑了。
陈恪的目光扫过瘫在椅症犹自喘息不止的严嵩,又移向纱帘后那模糊不清、却仿佛洞悉一切的身影。
他知道,俞大猷的命,大概是保住了。
自己终究是晚了一步,或者,严嵩终究是快了一步。
但这份“救命之恩”的重量,以及胡宗宪心中的那杆秤,其分量却已然变得模糊不清,再难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