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后,职校公告栏前挤满了人,那张盖着红章的A4纸像一块冰冷的铁板,压在所有参赛学生的心上。
“社区应急创新赛”初选结果,用最标准的宋体字,宣告了少年技术组的落败。
周明远拨开人群,目光死死钉在“淘汰意见”那一栏。
他组的“共享工具柜2.0”模型照片旁,一行手写的评语分外刺眼:“结构设计合理,但核心锁芯部分缺乏原创理论依据支撑,实用性存疑。”
缺乏理论依据。
这几个字像无数根细针,扎进周明远的脑海。
他想起自己为了那个“以钥匙柄弧度推导人体工学手柄”的构想,翻遍了图书馆所有的人体工学和材料力学书籍,却找不到一个能直接套用的公式。
他记得自己是如何兴奋地拿着模型给张老师看,又是如何被问住的:“明远,这个弧度的数据支撑是什么?为什么是这个曲率,而不是另一个?”
他答不上来。
他只知道,那个从废铁堆里捡来的、被岁月打磨过的旧钥匙柄,握在手里就是不出的舒服。
那种感觉,无法量化,无法论证。
身边的同学已经开始抱怨:“什么叫没理论依据?好用不就行了?”“就是,评委都是老古董,只认书本上的死知识。”
周明远没话。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忽然闪过一个毫不相干的画面——去年夏,社区组织加固老旧车棚,沈星河用几根钢管和废旧角铁搭了一个简易的三角桁架,有人问他承重极限是多少,怎么计算的。
当时沈星河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只了一句:“我没算过。”
那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颗石子投进周明远此刻混乱的心湖。
他没算过?
那他怎么敢让大家把防雨油布和工具箱都堆上去?
周围的喧闹声渐渐远去,周明远盯着那行淘汰评语,一个念头破土而出:也许问题不在于他没有找到公式,而在于,为什么非要等着别人给一个公式?
沈师傅没算过,但他搭的架子稳如泰山。
他靠的是什么?
沈星河正在院子里给新栽的栀子花浇水,听完妹妹沈星月转述比赛结果后,只是“嗯”了一声,继续用铲子松土,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邻里闲谈。
他没有丝毫表态,更没有要去“讨个法”的意思。
他知道,有些坎,必须让那孩子自己摔一跤,才能明白路该怎么走。
倒是林夏,在职校图书馆听到学生们垂头丧气的议论后,心里微微一动。
她找出那本《古建筑榫卯结构图解》,翻到夹着草图的那一页,看着上面“推导人体工学手柄比例”的字样,仿佛看到了一个少年在理论与直觉的岔路口茫然四顾。
她没有去找周明远,而是直接敲开了社区王主任的办公室门。
“王主任,我想在‘无名者角’办一个展览。”林夏开门见山。
王主任正为活动中心漏水的事发愁,闻言抬头:“展览?现在哪有精力搞这个。”
“一个‘失败方案展’。”林夏把想法和盘托出,“把这次创新赛所有落选的设计都展出来,包括职校孩子们那个‘缺乏理论依据’的锁芯。”
王主任皱起了眉,这不等于公开打评委会的脸吗?
可她看着林夏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忽然想起了几年前,社区为九八年抗洪牺牲的无名英雄立碑时引发的争议。
当时也是众纷纭,有人记不住名字的碑没有意义。
最后是沈星河提了一句:“记不住名字,那就记住他们解决了什么问题。”
王主任的眉头渐渐舒展开,她拿起笔,在记事本上重重画了一笔,点头应允:“你这个想法好。比起记住谁成功了,不如让大家记住探索过的路。有时候,走不通的路,才是新路的起点。”她顿了顿,补上一句,“布展明就用你刚才这句话。”
展览办得很简单,就在“无名者角”那面挂满老照片的墙下。
没有彩带,没有贺词,只有一张张被退回的设计图纸,和旁边林夏手写的布展明。
夜幕降临,社区广场上跳舞的音乐隐约传来,展览区却异常安静。
周明远在自己那张画着锁芯结构的图纸前站了很久,淘汰的羞耻感和不甘像潮水一样反复冲刷着他。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移动,忽然被旁边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攫住。
照片上,一个穿着蓝布衫的青年正单腿跨坐在一截悬空的桁架上,一脸轻松地朝镜头外的人招手。
照片的配文很短,却像重锤一样敲在周明远心上:“他没讲原理,只问——它能不能撑住人?”
就是这句话!
周明远心头一震,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长久以来的迷雾。
他一直纠结于如何证明自己的设计是“对”的,却忘了设计的初衷是什么。
锁芯的弧度,不是为了符合某个公式,而是为了让使用者的手觉得“对”。
桁架的结构,不是为了通过纸面计算,而是为了实实在在地“撑住人”。
他猛地转身,冲出人群,一路向职校的实训室狂奔而去。
他要重做!
这一次,他不再执着于完美的静态数据,而是要模拟真实的使用场景。
他拆掉了原本一体成型的锁芯模型,在握持区和锁体连接处,加装了一组用弹性塑胶制作的可变形节点。
他要模拟的,是当一个提着重物、手指僵硬的老人,用颤抖的手去开锁时,那份力道是如何被锁体动态接收和缓冲的。
三后,空像是被撕开了一道口子,瓢泼大雨倾泻而下。
连续的降雨让老旧的社区线路不堪重负。
晚间,社区老年活动中心屋顶的配电箱突然传来一阵“噼啪”的爆响,随即一股焦糊味弥漫开来,整个活动中心的灯光瞬间熄灭。
“漏电了!配电箱漏电了!”
抢修队冒雨赶到,却在屋顶上束手无策。
雨水顺着电线杆流下来,整个金属配电箱都带着电,标准的绝缘操作杆在这种环境下根本不敢轻易接触,强行断电极有可能导致抢修人员触电。
一时间,所有人只能眼睁睁看着电火花在雨水中嘶嘶作响,情况万分危急。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淋得像落汤鸡一样冲到楼下,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油布包裹的长条物。
是周明远。
“让我试试!”他冲着楼顶大喊。
没人理会这个半大孩子,直到王主任认出了他。“让他上去!”
周明远爬上湿滑的梯子,在屋顶上迅速打开油布,露出里面一堆看似零碎的部件。
他飞快地将它们组装起来,一根奇特的“操作杆”在他手中成型。
杆身主体是绝缘塑材,但在最关键的抓取端和手持端,都连接着他新设计的“可变形节点”。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握住杆子,心翼翼地伸向嘶嘶作响的电闸。
在杆头接触到电闸的瞬间,强大的电流冲击力传来,但那股力量并没有直接传到他手上,而是被杆头的可变形节点瞬间吸收、缓冲,杆身只是轻微地抖动了一下。
他手腕猛地发力,只听“咔”的一声脆响,总电闸被成功拉下!
电火花熄灭了,世界陷入一片雨声中的寂静。
短暂的停顿后,楼下围观的居民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
没人注意到,周明远手中那根救命的“柔性绝缘杆”,其核心的节点缓冲结构,灵感正是源于他从沈星河九九年一本废弃的防汛日志里,看到的一个被划掉的构想草图——“蜂窝式减震结构在冲击力缓冲中的应用猜想”。
事后,王主任想请周明远在社区做一次经验分享,把这个“柔性绝缘杆”好好推广一下。
他却摇头拒绝了,自己也只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第二,他只在公告栏那张“失败方案展”的海报旁边,贴了一张自己画的简易图解,没有复杂的公式,只有清晰的结构和箭头。
标题是:“怎么让杆子不怕抖”。
署名处,一片空白。
傍晚,雨势渐,变成了连绵的阴雨。
沈星河打着伞路过公告栏,一眼就看到了那张新的图解。
他的目光在那个空白的署名处停顿了几秒,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扬起。
他知道,那个曾经追在他身后,一遍遍问着“该怎么算”“原理是什么”的孩子,终于学会了不问路,而是用自己的眼睛,去看风的方向。
他收回目光,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
持续的阴雨让空气湿冷,巷子里的老墙似乎也浸透了水汽。
回到家,沈建国正蹲在客厅的墙角,盯着墙根发呆。
“爸,看什么呢?”沈星河问。
沈建国没回头,只是用指关节轻轻敲了敲墙面,声音比平时沉闷了一些。
他抬起头,昏暗的光线下,沈星河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忧虑。
“没事,”沈建国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就是听着这雨声,心里不太踏实。”
他没的是,就在刚才,他发现墙角的石灰层上,多了一道像头发丝一样细微的黑色裂缝,正顺着地基的方向,无声地向上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