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离了校书吏家很远,五郎却仍在沉思。
余幼嘉问道:
“在想什么?”
五郎斟酌着,斟酌着,好半晌才道:
“我在想......那阿婶缘何一开始对咱们恶语相向。”
“她若真贪心,早该收了果盒随意打发咱们走,可她没有,一直反复追问咱们是谁,直到确定咱们真是‘送礼’之后,还要请咱们进门去喝茶......”
那妇人方才追的那几步,又快又急,显然是想让他们留下的......
可,为什么呢?
一开始那样的恶言......
那妇人,到底是好人,还是算坏人?
五郎想不出结果,余幼嘉却只道:
“那妇饶家宅中极静,长时间又没人应门,显然家中没有其他人,现下但凡是有些闲钱的人家,巴不得家中子侄都待在家中,可他们家却不一样......是家中本冷清,还是没有子侄,难。”
“本就只有一人,若妆容再不老气刻薄,言语再不粗鄙迫人一些,怎么护得住家?”
五郎一愣,又开始若有所思:
“那她,算是好人?”
余幼嘉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别以短视见他人,别以一时论他人,更别凭旁饶言语定一人,毕竟......此生你还得看很多人。”
“你只闷头往前走,看的人多了,你会明白的。”
“刚刚瞧清楚我怎么做的了吗?这回你去敲门罢。”
五郎还没从沉思中回过神来,闻言吓了一跳,指着自己的鼻尖,就道:
“我?我吗?”
余幼嘉将带的第二个果盒递给对方,指了指不远处有一扇二进院子的大门:
“去罢。”
“现下不方便大开铺面,我这两日就是靠着这个方法做推介,登门拜访,留盒待客。”
“我仔细挑选过,这些人家都是多少家中有些家底的,未必会认识送礼的人是谁,但若是觉得好,人家自能从盒上的信息瞧出咱们家铺面的讯息,自然会来回购,不准还能成为第二个咱们,带着咱们的果味礼盒去他人门前......去罢。”
五郎接过果盒,又看了看不远处的门,到底还是心整理衣服,到了对方家门前。
嘉姐一直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跟着,这让五郎心中稍稍安定了些许。
他心中演练了数遍,抬手正要敲门,就见门被吱嘎一声打开,内里有一位白发苍苍的驼背老妇人探出了头。
这一下便打乱了五郎心中的安排,竟还是那位瘦弱的老妇人开了口:
“娃娃,你站在门前做什么?”
五郎深吸了一口气,道:
“请问可是县衙春芳郎吴老爷的家宅?”
“我与阿姐奉爹娘的命,前来送寒饐节的礼......”
那老妇人明显一愣,睁着隐约有些白雾的双眼定睛看了五郎几眼,方才一寸寸的展开满是沟壑的皮肉,和蔼笑道:
“啊,你是之前来登过门求事那饶孩子吧?”
“你们俩长得还怪像的,不愧是父子......”
咔嚓——
老妇饶言语犹如一记闷雷,敲在五郎的头顶。
五郎心中原本演练过数遍的言辞统统作废,完全答不上来的他下意识就想要回头去听嘉姐的吩咐。
可骨子里那一点儿‘男子汉气概’,到底是撑住了他的身形,没有让他立马溃不成军。
嘉姐在身后呢!
如此一点点事,嘉姐能办到,让他照葫芦画瓢的做,还做不到,岂不是丢人?
于是,五郎硬着头皮道:
“是,阿婆。”
那老妇人听了,笑的越发和蔼舒展:
“好孩子,你们当真有心,来就来了,还送什么礼......”
“进来坐一会儿吧,阿婆包了尖角粿,拿几个给你们吃。”
“你吃过尖角粿吗?喜欢吃甜的,还是咸的?”
五郎头皮发麻的捧着没有被老妇人拿走的果盒,瞧着开了一条缝隙的门,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但他到底是多努力了一把:
“阿婆,不必费心,咱们留下东西就得走,爹娘还惦记着咱们呢......”
老妇人诶了一声,抓住了五郎的手,热切的将人往内里拉去,道:
“这怎么行,你来送礼,咱们自然也不能亏待你!”
“来,娘子,对,你也来,阿婆给你们拿好吃的——啊!”
【砰——!!!】
变故突生,与老妇口中尖叫同时响起的,是余幼嘉靠近后拉住门环,将老妇人伸出门的手死死夹住的声音。
余幼嘉两手抓着门环,一脚着地,一脚蹬在门上,用尽了全身力气反扣住门。
可原本那扇看着像是轻飘飘的虚掩门中,却骤然又出现了好几只枯瘦干瘪的手死死捏住门板——
一点,一点,将门撕开。
画面,更甚厉鬼出笼。
如此突兀又惊悚的场面吓傻了五郎,他呆愣在当场,整个人遍体发寒,余幼嘉吼他:
“还不快去街口将官兵带来!”
“内里那一阵的恶臭你没闻到?!她身上穿什么衣服你没瞧见?!他们是鸠占鹊巢的流民!!!”
五郎被吼,猛然回神,连滚带爬的冲出巷口。
余幼嘉一个人拉扯好几个人,持续了十数息,方觉不对,索性一把松开门去,那几只正意欲与余幼嘉争夺门的手立马被自己的力道反噬,立马纷纷跌落在地。
余幼嘉心里冷笑一声,反手就想抽出随身携带的切药刀,可也正是在这时候,五郎又跌跌撞撞的带着两就近巡逻的官兵疾步赶了回来。
那两提着刀的官兵一出现,门内好不容易爬起的老妇人便放弃了挣扎作恶。
她最后怨毒的盯着余幼嘉与五郎看了一眼.....
旋即,便带着那三个瘦到看不准年纪的孩子猛然撞向墙壁,竟是干净利落的一头碰死了。
是的。
如此轻易,轻飘。
若放在话本子里,少不得被看客骂是没头没尾,画蛇添足的一笔。
但,人世不是话本,多的是未被书写到的角落。
她们就是死了,轻如毛发。
一辈子留下的痕迹,也就只有倒地时溅起的一点点尘埃。
余幼嘉原本早已准备好搏杀,可这些尘埃溅起,便再没了宣泄口。
她低头站在原地,两位匆匆赶来的官兵多少见过些尸体,见这阵仗倒没吃惊,却是一脸不悦。
一人率先进了门去,查看一圈,才出门来,对另一个官兵道:
“屋里有三具尸体,看身上的衣服,该是原本此家的主人。”
“想来是这老妇人在流民作乱那日趁乱进了这户人家家中,杀害了原本的主人。”
“只是不知道这户人家是原本就没有银钱,没有食物,还是这几个流民过来后吃完了干粮,又因没有户籍出不去采买......或许二者都有,毕竟家中没有粮食,那三口人还被掏空了肚子。”
轻飘飘的一句话,恰如那几个流民轻飘飘的死。
而另一个官兵却也没觉得不对,他啧了一声,顺便踹了一脚地上的尸体:
“那岂不是一点儿油水都没有?”
气氛静默了一息,那两个头圆脸方,满脸横肉的官兵突然整齐划一回过了头,看向呆立在院外的姐弟俩。
那一瞬,五郎似乎又看到了好几只惨白的手从那扇门中伸出的场景。
只是如今那索命的手,不再属于是流民,而是.....官兵。
刚刚他满心惊惧的‘厉鬼’,只一个照面就死了。
而现在,比‘厉鬼’还‘厉鬼’的‘鬼’,已经盯住了他们。
五郎骇然,面色惨白,余幼嘉却干脆利落,拉着他噗通一声跪下去,顺势掏出了钱袋子:
“军爷,这是孝敬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