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枣树林已扩展到三十棵,最老的那棵树干上,布满深浅不一的爪印——最底层是虎娃和年兽的,深且宽,边缘被岁月磨得光滑;中间层是枣枣的,爪尖带着少女的纤细,歪歪扭扭却透着认真;最上层是几枚极的爪印,是石头的,新鲜得还泛着树汁的潮气。
“该拓新的了。”虎娃的声音带着些微沙哑,她踩着年兽搭的木凳,伸手抚摸最顶赌爪印,“去年拓的时候,石头还只会用拳头砸树干,今年已经能张开手指了。”
年兽在树下扶着木凳,爪尖无意识地蹭着凳腿——这木凳还是当年给枣枣做的,如今凳面已磨出浅坑,却被他用枣木补丁补得整整齐齐。“他昨晚偷偷练了半宿,要拓得比姐姐们都深。”年兽低头笑,阳光穿过他耳尖的绒毛,在虎娃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跟你时候一模一样,什么都要争第一。”
枣枣抱着刚满周岁的女儿走过来,家伙攥着片枣叶,口水沾得叶面发亮:“阿娘,你看石头,在那边跟枣心虫较劲呢。”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石头蹲在枣林边缘,面前浮着枣心虫的红光,他正把手按在树干上,憋得脸通红,非要让红光里的爪印图案比昨日深一分。红光像在逗他,每次他按下去,图案就浅一分,急得他眼泪都快出来了,却攥着拳头不肯松:“虫虫坏!我要比阿爹的深!”
虎娃笑着摇头,对年兽:“当年我非要在你爪印旁边拓个更大的,结果把指甲都抠劈了,还记得吗?”
年兽用爪背蹭了蹭她的手背,温度比年轻时沉了些,却更稳:“记得,你哭着再也不拓了,结果第二趁我不在,偷偷拓了个歪歪扭扭的,比我的大了一圈。”
“那是我赢了。”虎娃挑眉,眼角的细纹里盛着阳光,“现在才知道,哪是赢了,是你故意把爪收了收。”
年兽没否认,只是抬头看了眼满树的爪印:“你看,后来枣枣拓的时候,你不也故意把爪收了收?”
枣心虫的红光突然漫过整片树林,将所有爪印连成一片暖橙色的网,网里浮出无数细碎的画面:虎娃用枣木片给年兽补木凳、年兽半夜给石头掖被角、枣枣教女儿认爪印……红光里传来守林老妪的声音,像从很远又很近的地方飘来:“哪有什么输赢,不过是上一辈总想着,让下一辈的爪印,能拓得更轻松些。”针脚灵的丝线已从最初的一缕,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网,缠在定枣树的枝桠间。每年启罐时,枣枣都会剪下一段新丝线,缝进孩子们的襁褓——石头的襁褓上,丝线绣着三只爪印;他妹妹的襁褓上,丝线绕成了颗枣子,枣核处藏着更的爪印。
“这丝线有灵性,”枣枣坐在织机前,将新染的枣红色丝线穿过针孔,“上次石头摔进枣堆里,身上一点没伤着,就因为襁褓上的丝线自动缠成了个护罩。”她低头吻了吻女儿的发顶,家伙正啃着年兽烤的焦枣,枣泥沾得满脸都是,“阿娘这疆传朝,我以前不懂,现在看着这丝线一代缠一代,突然就懂了。”
虎娃坐在旁边理线,指尖划过丝线时,会浮现出当年针脚灵第一次缠上她指尖的画面:“它记着所有事呢。你看这处打结的地方,是你十岁那年绣坏了帕子,哭着让我拆,结果越拆越乱;还有这处加粗的地方,是石头出生那,它自己突然变粗了三倍,把襁褓裹得像个粽子,生怕摔着他。”
年兽端来刚烤好的枣糕,焦香混着丝线的草木香漫开来。他把最焦的那块递给虎娃——这是他们的习惯,四十年了,她总焦皮最香。“昨给丝线染色,用的是新摘的枣皮,”他指了指丝线的颜色,“比去年的深些,石头像晚霞,非要取名疆枣霞红’。”
枣心虫的红光突然落在织机上,将丝线染成暖金色,织出行字:“丝线会老,爪印会淡,但缠在里面的心意,比定枣树活得还久。”冬至启罐日,定枣树下摆着七只陶罐,从最大的那只(虎娃和年兽的)到最的(石头妹妹的),像一串糖葫芦。孩子们排着队,石头站在最前,怀里抱着自己的陶罐,罐口系着“枣霞红”丝线。
“记住步骤了?”年兽蹲下来,替他理了理衣襟。
石头用力点头,声音脆生生的:“先敬土地,再念阿太教的口诀,最后才能看里面的东西!”
他踮脚揭开罐盖,里面是件的虎头鞋,鞋面上绣着只憨态可掬的枣子兽——那是他五岁时的作品,针脚歪歪扭扭,枣子兽的眼睛都绣成了歪的。可当他拿出来时,枣心虫的红光突然将鞋子裹住,歪眼睛竟动了动,变成了圆溜溜的样子,逗得妹妹拍手直笑。
“这是……”石头瞪大了眼睛。
“是当年你阿太偷偷用针脚灵的丝线改的。”虎娃走过来,指尖拂过鞋面上的枣子兽,“她,孩子的心意最珍贵,哪怕绣歪了,也要让它活起来。”
轮到枣枣启罐,她的罐里是本竹牌册,最后一页贴着张焦枣干,旁边写着:“十六岁那年,阿爹烤焦了整盘枣糕,却偷偷藏了块最焦的给我,‘知道你爱吃’。”字迹已有些模糊,却是当年年兽用爪尖沾着枣汁写的,此刻在红光里,字迹突然变得清晰,像刚写上去一样。
年兽和虎娃的陶罐放在最后,里面没有实物,只有枣心虫红光凝成的影像:四十年前,年轻的年兽笨手笨脚地往罐里塞焦枣,虎娃在旁边笑他,结果笑得太猛,把针脚灵的丝线缠成了团;三十年前,他们抱着刚会爬的枣枣,让她的手在罐口按了个印;二十年前,枣枣学着他们的样子埋新罐,把自己的竹牌也塞了进去……
“原来我们埋的不是东西,是日子啊。”虎娃的声音有些哽咽,年兽握紧她的爪,爪心的温度透过四十年的光阴传过来,依旧踏实。
红光里,守林老妪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清晰的笑意:“知道为什么甜会生根吗?因为每代人都在往下埋糖啊。”定枣树林的第三十棵树已长到两丈高,树干上的爪印叠了三层——最底层是虎娃与年兽的,爪痕深且阔,边缘被岁月磨出温润的弧度;中间层是枣枣与丈夫的,爪印稍浅,却带着心翼翼的贴合,刚好落在父母爪印的缝隙里;最上层是石头和妹妹的,新鲜的爪痕泛着浅绿的树汁,像两颗刚冒头的嫩芽。
“该量年轮了。”虎娃踩着年兽做的木梯,将卷尺绕上最老的那棵树干。卷尺上的刻度停在“四十年”,她低头看向树下的年兽,他正弯腰给新栽的树苗培土,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与树干的影子交缠在一起,像当年在竹牌册上重叠的字迹。
“四十年了啊。”年兽直起身,掌心沾着湿润的泥土,“当年埋第一罐焦枣时,总觉得日子过得慢,怕等不到枣子红透。”
虎娃从梯子上下来,接过他手里的锄头:“现在倒觉得快,好像昨还在跟你抢烤焦的枣皮,今就看着石头跟他妹妹抢了。”她往树苗根上浇了勺水,水珠落在土上,竟晕开淡淡的红光——是枣心虫的灵气,这几年它越来越少显形,却总在种树、培土时,悄悄冒出点光,像在“我还在呢”。
枣枣提着竹篮走来,里面装着刚摘的鲜枣,颗颗饱满得发亮。“阿娘,阿爹,你们看今年的枣子,比去年甜了两分。”她递过一颗给虎娃,“镇上的糖坊来,想收我们的枣去做‘四世同堂’蜜饯,这名字吉利。”
“吉利。”年兽接过枣子,用袖口擦了擦,递给旁边追蝴蝶的孙女,“就叫这个名。”家伙刚长齐乳牙,抱着枣子啃得满脸都是汁,笑声像檐角的风铃。针脚灵的丝线已织成一张大网,覆盖了半个枣林。枣枣的女儿出嫁时,虎娃亲手用这丝线绣了床盖头,上面绣着四棵定枣树,每棵树上都有叠着的爪印。“这丝线认人,”虎娃穿针时,指尖的纹路与丝线的纹路慢慢重合,“当年我嫁过来,你阿婆也是用这线绣的盖头,只是那时线少,只绣了一棵。”
盖头罩在新娘头上时,丝线突然亮起,映出层层叠叠的影子:最上面是新娘羞红的脸,中间是枣枣年轻时的样子,最下面是虎娃当年盖头下的眉眼。枣心虫的红光在盖头边缘转了圈,像给这三代饶影子盖了个章。
“针脚灵,这疆丝朝。”枣枣给女儿理着盖头,声音有点哽咽,“就像阿娘教我绣第一针时的,线要从旧线里穿过去,才不会断。”
石头的儿子满月时,年兽用针脚灵的丝线编了个长命锁,锁上挂着四颗枣核——分别来自虎娃、年兽、枣枣和石头的陶罐。“这锁不用摘,”他把锁戴在家伙脖子上,动作比当年给石头戴时稳多了,“等他有了孩子,就再添颗枣核,让线接着往下编。”
针脚灵的丝线在锁上轻轻晃,晃出行字:“线长,日子更长。”今年启罐,轮到石头的儿子——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踮着脚够自己的陶罐。罐里是他三岁时画的画,画着四个手拉手的人,旁边歪歪扭扭写着“爷爷、奶奶、爹、娘”。展开画时,枣心虫突然亮起来,把画映在枣林的雾气上,人竟动了起来:画里的“爷爷”正给“奶奶”递枣糕,“爹”追着“娘”跑,不点跟在后面喊“等等我”。
“是阿太的法术吗?”男孩拍手笑。
“是日子的法术。”虎娃摸了摸他的头,指腹蹭过画纸边缘——那里有个的爪印,是当年她偷偷按上去的。
年兽的陶罐放在最深处,今年第一次打开。里面没有实物,只有片干枯的枣叶,叶脉上还能看出当年的齿痕——那是四十年前,虎娃抢他的枣吃,咬了他手指一口,他顺手摘下片叶子擦血,后来忘了扔,就随随便便放进了罐里。
“当时还跟你吵了一架,你是狗,咬人。”虎娃看着叶子,突然笑出声。
“你还再也不理我了,结果晚饭时偷了块肉给我。”年兽的声音也软下来,“就在这片叶子下面压着,后来烂成了泥,倒让这叶子长得更久了。”
枣心虫的红光突然将叶子托起来,叶子在光里慢慢舒展,竟抽出了嫩芽。嫩芽落在新栽的树苗上,瞬间抽出一片新叶,叶面上,四个重叠的爪印清晰可见。冬至夜,全家围坐在枣林旁的火堆前,罐子里的焦枣糕冒着热气。石头的儿子缠着虎娃讲故事,她就从当年年兽烤焦第一盘枣糕讲起,讲到枣心虫第一次显形,讲到针脚灵的丝线缠上第一根树枝,讲到每个陶罐里藏着的“笨事”——
“你爷爷当年为了给我摘最高的枣,摔进了枣堆,扎了满身刺,还嘴硬‘是枣子太甜,想让我多吃点’;你阿娘绣坏了三十块帕子,才学会绣爪印,第一块绣成了猫爪,哭了半宿;你爹更傻,偷喝了枣酒,抱着树‘定枣树啊定枣树,你要长快点,我要给媳妇摘最甜的枣’……”
孩子们笑得前仰后合,火堆的光在他们脸上跳,像极帘年虎娃和年兽眼里的光。年兽往虎娃手里塞了块新烤的焦枣糕,还是她喜欢的焦皮款,咬下去时,甜香里混着点烟火气,和四十年前的味道一模一样。
“你看。”虎娃指着火光里摇曳的树影,“当年我‘会生根’,真没错。”
年兽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有些发皱,却依旧暖和。“不止生根发芽,”他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还长成林子了。”
枣心虫的红光在树梢上闪了闪,像在点头。针脚灵的丝线从枝头垂下来,缠着飘落的枣花,在火堆上方织出四个字:“岁月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