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二姐腹中那块肉,成了扎进王熙凤眼里的刺。她容不下尤二姐,又怎会容得下那孩子骨子里流着的、来自尤二姐的血?更何况,她王熙凤尚在盛年,总还能再为贾琏生养一个嫡亲的儿子。这念头一起,尤二姐的结局便如同宣纸上洇开的墨点,无可更改地向着悲剧深处晕染开去。凤姐指尖捻过一张泛黄的名帖,唇边掠过一丝无声的冷笑,那“胡庸医”三字,此刻便是她掌中淬了毒的刀锋。
药汁浓黑,苦涩的气味在尤二姐房里沉闷地弥漫。那碗冷药灌下去,便如同在无声处响起一声炸雷,彻底炸毁了一个女子初为人母的微光。尤二姐躺在那里,面如金纸,身下是止不住的猩红,那不仅是孩子的血,更是她生命根基的溃决。而此时的贾琏,早已被新得的秋桐迷了心窍,昔日枕畔对尤二姐的百般温存与信誓旦旦,竟被这新鲜妖娆的眉眼冲得七零八落。他沉溺在秋桐的巧笑嫣然里,浑然不觉另一个院落中,那个曾被他捧在掌心的女子,正独自在血泊中一点点冰冷下去。
直到尤二姐吞下那块冷硬的金子,魂归离恨,贾琏才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骤然清醒。他扑在那具已然僵冷的躯体上,哭得撕心裂肺,泪水混着悔恨,洇湿了尤二姐素白的衣襟。迟来的悲伤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终于记起了她的温柔意,她的千般好处。然而这肝肠寸断的悲声,却让王熙凤心头一块巨石轰然落地。她再不必费心扮演那贤良淑德的主母模样。当贾琏哀毁骨立、痛不欲生之时,凤姐脸上非但不见半分戚容,反而眉梢眼角都透着一股子如释重负的冷意,甚至隐隐带了些事不关己的漠然。这副情态,落在贾琏被泪水洗过的眼里,只剩下了刻骨的凉薄与残忍。
“二爷,身子要紧……” 一个温软的声音在身旁低低响起。是平儿。她默默递过一方干净的帕子,待贾琏哭得脱力,又悄悄将他拉到无人处,从怀中摸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进他手里。那是她多年积攒的梯己银子,以备不时之需,此刻却毫不犹豫地拿出来,只为解贾琏眼下无钱发送尤二姐的困窘。银子冰凉,却熨帖了贾琏那颗被悲痛和世态炎凉冻僵的心。他攥紧那荷包,抬头看向平儿那双盛满了真诚担忧和心疼的眼睛,再对比凤姐那副置身事外的冰冷面孔,一股强烈的憎恶与恨意,如同藤蔓般,紧紧缠住了他对凤姐最后一点残存的夫妻情分。
凤姐立在廊下,冷眼看着贾琏在平儿的搀扶下踉跄走远。初冬的风卷起她猩红的裙裾,猎猎作响。她挺直了背脊,下颌微扬,像一尊永不低头的冰冷石像。她只知步步为营,寸土必争,却忘了人心是血肉筑成的城池,也需要温言软语的抚慰,需要示弱时的柔软台阶。若在贾琏痛彻心扉之际,她能递过一盏温茶,或是在灵前流下几滴——哪怕是虚假的泪水,或许那裂开的深渊尚有弥补的罅隙。可惜,她太懂得如何挥舞权力的刀锋,却全然不知该如何收敛锋芒,用一丝柔软的退让去维系那早已摇摇欲坠的夫妻之情。
贾琏握着平儿那包犹带体温的银子,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银子冰得他指尖生疼,却远不及他心头那片被凤姐亲手泼洒的寒霜刺骨。他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凤姐依旧挺立在风中的身影,冷漠而坚硬,连一丝假意垂泪的姿态都吝于施舍。他心底最后一丝残存的念想,终于在这冰冷的对视里,“啪”地一声,彻底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