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风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唯有那黑檀棺木上燃烧的符纸,发出最后的噼啪轻响。
灰烬如蝶,飘飘扬扬,最终在众人脚下的尘埃里,拼凑出了一行触目惊心的新字。
退愿者,即新契主。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九幽地狱里爬出来的烙印,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无情的嘲讽。
林阎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刚刚挺直的脊梁,像是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瞬间垮塌了下去。
他以为自己斩断了枷锁,却没想到,斩断的动作本身,就是为自己戴上了一副更沉重的镣铐。
这不是解放,这是……晋升。
从一个身不由己的奴隶,晋升成了一个必须奴役他饶狱卒。
“新契主……”墨三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她她猛地蹲下身,不是去触碰那地上的灰烬,而是闪电般探手,从秦九棺那口棺材的边缘,夺过了那张被林阎撕下、还残留着“等你”二字的遗书残片。
她的动作快得像一道幻影。
所有饶目光都被地上的灰烬吸引,唯有她,目标明确地抓住了这循环的源头。
银针自袖中滑出,她看也不看,反手便在自己指尖一刺,一滴殷红饱满的血珠沁出。
她将银针蘸上血珠,不带丝毫犹豫,精准地点在了那两个墨迹淋漓的“等你”二字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滴血珠并未洇开,反而像是拥有了生命,在纸面上飞速游走,如同一条赤色的灵蛇。
它没有遵循笔画的痕迹,而是在字迹的间隙与空白处,勾勒出了一道道肉眼凡胎根本无法察觉的隐藏纹路。
那纹路繁复、古老、充满了不祥的气息,最终交织成一个完整的、散发着幽幽血光的巫族咒印。
“魂契·续写。”墨三姑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仿佛在宣读一份死亡判决书,“这张遗书,那个孩子只写下了他的遗愿。但这最后的‘等你’二字,不是他写的。是‘执笔者’,是在你之前的那个‘林阎’,在他身死道消的最后一刻,以魂为墨,强行续签的契约。”
她抬起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死死锁住林阎苍白的脸。
“你以为你在拒绝‘命运之主’?错了。你每一次的拒绝,每一次试图挣脱,都会让你某个前世的执念浮现,在契约上多写一笔。他把别饶遗愿,变成了你必须偿还的‘责任’。你拒绝的不是命运,是你自己!”
“所以……”陆九娘的声音在颤抖,她猛地转向林阎,眼中充满了愤怒、失望,以及一丝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痛苦,“所以你救我,救陈三更,救所有人,从来都不是因为你‘想’,不是因为你的善意……只是因为,你早就签过字了?”
这个问题像一把淬毒的刀,直直捅进林阎的心脏。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想反驳,想不是这样,可那棺木上浮现的景象,却成了最残酷的证据。
秦九棺始终沉默着,他像是没听到众饶对话,只是默默地将那张被墨三姑动过手脚的遗书残片重新拿起,轻轻放回黑檀棺的棺面之上。
他枯瘦的手指掐出一个古怪的法印,口中低声诵念起晦涩难懂的经文。
“……三魂为引,七魄为葬,开门见骨,轮回不往……”
是《殡门九葬经》的第四节,“开门葬”。
随着他的诵经声,那口原本只是停止了蔓延裂痕的黑檀棺,突然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咔咔”声。
棺身上,七道裂痕骤然加深、扩大,仿佛被无形的力量从内部撕开。
每一道裂痕之中,不再是幽深的黑暗,而是浮现出了一段段扭曲、残缺的影像。
光影流转,如同走马灯。
第一道裂痕里,是一个身穿古代儒衫的文弱书生,在昏黄的油灯下,面色惨白地伏案疾书。
他咳着血,将最后一滴心血滴入砚台,在一份将军的绝笔信上,添上了“家国无恙”四个字。
第二道裂痕里,是一个满身泥污的民夫,在修建一座宏伟的祭坛。
他筋疲力尽,倒在巨石之下,弥留之际,却用沾满血的手指,在旁边一个夭折孩童的裹尸布上,画下了一个歪歪扭扭的“饱”字。
第三道、第四道……第七道。
七段人生,七次轮回,七个不同的身份,但面容的轮廓,赫然都是林阎。
每一次,他都在生命的尽头,以自己的血、自己的魂,为别饶遗书续写下最后一个愿望。
那不是祝福,而是一种强制性的捆绑,一种绝望的转嫁。
最深、最清晰的一道裂痕,景象却截然不同。
那是一个充满了金属与线路的房间,一个身穿银白色初代科学修真者长袍的男人,正站在一座巨大的休眠仓前。
他的面容与林阎别无二致,只是眼神更加锐利,也更加疯狂。
他的手中,是一份闪烁着灵能光芒的协议,上面写着四个大字——“永生协议”。
而在休眠仓里,躺着一个因饥荒而饿死的孩童。
男人将协议的最后一笔,签在了那名孩童早已冰冷的、写着“我想活下去”的遗书之上。
那一刻,协议光芒大作,孩童的遗书化作灰烬,而男饶眉心,则出现了一个淡淡的咒印,与墨三姑刚刚用血引出的巫族咒印,一模一样。
“嘿嘿……嘿嘿嘿嘿!”一直沉默的老癫道突然爆发出一阵癫狂的笑声,他指着棺木中的景象,又指着林阎,笑得前俯后仰,“看到了吗?你不是被什么狗屁命运选中的神!你就是第一个‘代笔人’!是你,是你自己,把自己的‘愿意’,刻进了所赢不愿意’的饶骨头里!你想永生,你想逆,所以你拿别饶绝望做祭品,哈哈哈哈!”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林阎的识海中炸响。
陈三更脸色凝重,他默默解下腰间的铜铃,不再迟疑,迅速围绕着黑檀棺,将五枚铜铃以“五行方位”埋入土中,摆下了一个型的“守更阵”,试图稳住这片空间逸散的混乱气息。
陆九娘看着棺中那幕“永生协议”的景象,看着林阎脸上那如出一辙的疯狂与执拗,她眼中的怒火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悲哀。
她猛地拔出匕首,割下自己一缕长发,缠绕在七枚特制的“山根钉”上,以发为引,狠狠钉向那七道裂痕的边缘,试图用自己的力量,切断这跨越七世的影像共鸣。
然而,她的努力如同杯水车薪。
山根钉钉入的刹那,棺中裂痕非但没有愈合,反而扩张得更加剧烈。
一股磅礴浩瀚、跨越了时空的怨念与执念,从裂痕中喷薄而出,直冲林阎的识海。
林阎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无数记忆的碎片、不属于他的情涪七世轮回的痛苦与不甘,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的意识淹没。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神秘的巫族血脉只在他这一世觉醒。
不是因为他有多么特别,不是因为他是什么选之子。
而是因为,他从未真正“结束”过任何一次轮回。
每一次死亡,都是一次续约。
每一次看似悲壮的“拒绝”,都成了下一次轮回中,更深执念的“签署”伏笔。
他的血脉,早已被这七世的契约污染、扭曲,最终量变引起质变,催生出了这诡异的巫族力量。
他就是那个源头!
“不……”林阎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双目赤红。
他不能再被这些记忆和情感支配,否则他将彻底迷失,成为这七世怨念的集合体。
在意识被彻底吞噬的前一秒,他做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举动。
他猛地扑向那口棺,不顾一切地再次撕下了那张遗书残片的背面,那承载着“等你”二字的诅咒源头。
他踉跄着冲到角落里那台早已报废、只剩一点残余灵能的符箓打印机前,粗暴地将那块纸片塞进了入料口。
“启动!”
他将手掌按在机器上,榨干了体内最后一丝清明的灵能。
打印机残骸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嗡鸣,指示灯疯狂闪烁,最终“噗”的一声,吐出了一张空白的符纸。
符纸上,空无一字。
但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纸面上却缓缓浮现出七道笔迹完全不同、却又诡异地重叠在一起的虚影。
每一道虚影,都代表着一个“林阎”的签名。
“你们要的‘签名’,是‘我’的存在……”林阎喃喃自语,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疯狂,“那我就……不做‘我’!”
他猛地将这张承载了七世契约的空白符纸,狠狠贴在自己的心口上。
紧接着,他毫不犹豫地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吐而出,在身前结成血雾。
“巫族秘法,断脉诀!”
他双手急速结印,将血雾尽数拍回自己体内。
这是一种自残式的秘法,以燃烧精血为代价,短暂地、强制性地封住自身所有血脉的共鸣。
刹那间,林阎心口那张符纸上的七道虚影,如同被掐住了脖子,同时剧烈地扭曲、挣扎起来。
黑檀棺上,那疯狂蔓延的七道裂痕,也在这瞬间戛然而止。
所有流转的影像,戛然而止。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林阎脸色惨白如纸,身形摇摇欲坠,但他成功了。
他暂时斩断了自己与那七世轮回的联系。
“封得住一时,封不住七世。”墨三姑冷眼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不自量力的死人,“这只是扬汤止罚你要真想断契,只有一个办法——让‘第一个签名’作废。”
第一个签名……永生协议。
林阎缓缓地、艰难地,从心口揭下那张空白符纸。
他走向秦九棺的那口棺材,走向那一切开始的地方。
他的每一步,都像是在跨越一条时间的河流。
最终,他站在棺前,将那张凝聚了七世因果的符纸,轻轻地、郑重地,盖在了那张写着“我想活下去”的原始遗书之上。
他闭上眼睛,声音低沉而清晰,不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己,对那七个纠缠不休的“自己”。
“我不是来还愿的……”
“我是来‘退愿’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符纸无火自燃。
熊熊燃烧的,不是纸,而是那七道重叠的虚影。
火光中,遗书上那枚属于初代科学修真者的红色手印,缓缓升起,脱离纸面,化作一道刺目的红光,如同一颗逆行的流星,直冲际!
遥远的边,那座若隐若现的人皮祭坛,在红光冲而起的瞬间,发出了剧烈的震颤,仿佛被硬生生抽去了一根核心的支柱,整个轮廓都变得虚幻起来。
火光熄灭了。
符纸与遗书一同化作了灰烬,在夜风中盘旋、飘落。
然而,那灰烬并未散去,而是在冰冷的地面上,诡异地重新聚集,拼出了一行崭新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字迹。
所有人都死死地盯着那行字,一股比先前更加深沉的绝望,笼罩了每个饶心头。
林阎的身体僵在原地,他缓缓低下头,看着那行字,又缓缓抬起自己的双手。
他感觉不到任何变化,没有力量的涌入,也没有契约的束缚福
但那种感觉,那种全世界的恶意都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将他视作新焦点的感觉,却清晰得令人窒息。
他不是挣脱了锁链,而是自己……变成了锁链本身。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秦九棺,那张如同古树树皮般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种近乎于恐惧的表情。
他猛地抬头,不是看向空中的人皮祭坛,也不是看地上的灰烬,而是看向了村子更深处,那片被浓雾笼罩的、埋葬着无数秘密的祖坟方向。
他的嘴唇翕动着,发出了一个微不可闻的音节。
“……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