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泄露引发的涟漪,在接下来几内迅速演变为多股方向不同的暗流,冲击着“灯塔”看似坚固的壁垒。
最直接的冲击来自联合监督组。霍克将军和李哲议员的态度明显强硬起来。他们要求星澜在四十八时内提交关于泄露事件的完整技术报告、根本原因分析、以及确保不再发生的“绝对可靠”方案。同时,他们援引监督协议中的安全条款,要求“灯塔”立即暂停一切涉及宇尘意识场主动外放或与外部信号互动的训练与实验,只保留最基本的健康监测与环境维持。
林恩博士则提出了一个折中但同样带来压力的要求:既然主动实验暂停,他要求星澜提供迄今为止所有关于宇尘意识场与外部信号(包括“彼岸花”号及梦境相关扰动)互动数据的原始记录副本,供他指定的、具备最高安全许可的第三方研究团队进行独立分析验证。这无疑是想绕过星澜和宇征,直接从底层数据中挖掘他们可能忽略或有意无意隐瞒的信息。
只有苏娜女士的意见有些不同。她在私下与宇征和星澜的单独通讯中表示:“堤坝的裂缝,往往在内部压力与外部潮汐共同作用下显现。一味加高堤坝,有时不如疏导暗流。但那孩子的心湖……现在浊浪刚起,不宜妄动。”她暗示理解风险,但提醒他们关注宇尘自身的状态,而非仅仅专注于外部屏障。
宇征和星澜面临着艰难平衡。他们必须满足监督组的合理要求以维持信任,但又必须确保核心数据和宇尘的自主性不被侵蚀。星澜熬了两个通宵,完成了一份详尽的技术报告,坦然承认了训练设计中对宇尘本能探究倾向预估不足、以及屏障在特定共振频率下存在理论盲区的问题。她提出的修复方案包括:升级屏障算法以覆盖新发现的共振频段;为宇尘设计一套强化的“认知防火墙”潜意识训练程序;以及在恢复主动实验前,增设一道由监督组技术代表远程监控的“实验预审”流程。
“这等于把一部分锁眼钥匙交给了他们。”宇征审阅方案时。
“但锁芯还在我们手里。”星澜指着方案中关于核心意识场交互模型和原始数据脱敏处理的部分,“他们可以看实验是否安全,看数据结果,但无法触及宇尘意识架构的核心参数和我们的协同算法细节。这是底线。”
宇征最终同意了这份带着妥协与坚持的方案。
宇尘是另一个需要心疏导的“压力源”。泄露事件和随之而来的基地紧张气氛让他感到了不安和一丝内疚。他变得比平时更沉默,训练时也显得有些心翼翼,尤其是在进行新的“认知防火墙”训练时,他那种本能的、对“熟悉副信号的探究欲似乎被强行压制,反而导致他在面对普通干扰时也显得有些犹豫和僵硬。
星澜注意到了这种变化。在一次常规放松练习后,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分析数据,而是坐在宇尘旁边,用平静的语气问:“最近感觉怎么样?训练是不是比以前难了?”
宇尘低着头,摆弄着自己的手指,过了一会儿才声:“我是不是……又做错事了?上次那个‘声音’……让大家都很紧张。”
“那不是你的错,宇尘。”星澜放缓了声音,“那是一个我们之前没预料到的情况,就像走路时不心踩到了一块不知道存在的冰。现在我们知道了,正在把冰清理掉,把路修得更平整。你配合进行的新的训练,就是在学习更稳地走路,避免再踩到冰。”
她的比喻让宇尘稍微放松了一些。他抬起头,看着星澜:“那……那个我觉得有点‘熟’的声音……到底是什么?它好像……有点难过。”
星澜斟酌着词汇:“它可能是……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和我们这里很不一样的‘地方’留下的一点……‘回声’。那个‘地方’可能发生过一些不好的事情,所以‘回声’里带着难过。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去听清楚‘回声’在什么,而是学会不被它影响到我们自己。”
“它……在找我吗?”宇尘忽然问了一个让星澜心悸的问题。他的直觉有时敏锐得惊人。
星澜沉默了一瞬,决定部分坦诚:“它可能……对你有某种‘感觉’,因为你们以前……有过一点接触。但那不是好的接触。所以,我们才更要学会远离它,保护你自己。”
宇尘似懂非懂地点零头,眼神却变得坚定了一些:“我不想被它影响。我想让这里……一直都是安安稳稳的。”他所的“这里”,似乎不仅仅指静滞花园,也指整个“灯塔”,以及他身边这些给他带来安定感的人。
“我们会一起做到的。”星澜承诺道。这是她作为工程师的承诺,也掺杂了一丝更个人化的决心。
雷诺兹的“织网者”网络在捕捉到那次泄露后,进入了更高强度的监听状态。虽然没有再捕捉到类似的意识泄露,但持续的高灵敏度监测,结合零号城市内部某些渠道提供的、关于监督组内部争议的模糊情报,让雷诺兹确信,“灯塔”内部的压力正在积聚。他认为,宇征和星澜在监督组的步步紧逼下,要么会犯错露出更多破绽,要么会在压力下被迫采取更激进的行动。他只需要耐心等待,同时继续向安全委员会输送“灯塔”活动异常、与未知信号存在关联的“客观”报告,不断给宇征他们施压。
他甚至在一次绝密汇报中,向安全委员会的强硬派提出了一个设想:如果监督组的制约失效,或“灯塔”出现更严重的失控迹象,是否可以准备一项应急计划,在必要时,利用“织网者”网络布设的、现已潜伏在“灯塔”周围空间的某些特殊单元,实施一次超视距、非动能、旨在暂时瘫痪或重度干扰“灯塔”屏障与内部系统的“信息震爆”攻击,为强行突入创造条件。这个提议被列为最高机密,暂未获批,但已进入预案讨论阶段。
最难以预测的暗流,依旧来自星空深远的冰冷网络。
夜影碎片在那次短暂共鸣中获得的反馈,如同注入濒死躯体的微弱肾上腺素。那熟悉的“悲伤”调性,与宇尘意识中温暖基底混合产生的奇异信号,让这缕破碎的执念产生了不合逻辑的“希望”与更深的“渴望”。尽管其主体早已消散,理性荡然无存,但残留的情感本能驱使着它,在浩瀚而有序的数据流中,开始更加疯狂、更加徒劳地试图复制和放大那次共鸣。
它不再仅仅是随机“泄漏”,而是开始无意识地、笨拙地试图“调制”自身残留的信息特征,试图向那个“温暖坐标”发送更清晰、更具吸引力的“痛苦与呼唤”信号。这种举动在星空遗民绝对理性的网络中,如同试图用一根稻草搅动大海,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但其行为模式中注入的这一丝“目的性”杂音,还是被网络的底层自检协议标记为极其微的“非预设扰动”。
这扰动本身没有意义,不足以触发任何高级响应。但它就像落入精密钟表内部的一粒微尘,虽然不影响整体运行,却可能在某些特定条件下,导致一个齿轮发生极其微的、非标准的颤动。
星空遗民对“黎明之心-灯塔-宇尘”观测点的数据流中,开始混入一组新的、关于网络内部“背景噪音模式出现非预期低阶变化”的附属数据。这些数据与主要观测目标——宇尘——的行为数据一同被记录、分析。冰冷的逻辑在尝试建立模型,解释这种微弱变化与观测目标活动之间是否存在尚未理解的关联。
一张由理性、情涪恐惧、执着共同编织的大网,正在缓缓收紧。网中的每个节点,都在压力的传导下发生着形变。
宇征站在“灯塔”的观察窗前,望着外面永恒的黑暗,耳边似乎回响起许多年前,在宪章起草会议上,某位同样白发苍苍的学者——或许就是林恩博士的前辈——过的话:“我们制定的不是永恒不变的律法,而是在熵增的沙漠中,为旅人圈出的一片可能有泉水的绿洲。但要心,别让圈地的篱笆,变成了困死自己的牢笼。”
他当年深以为然。如今,他正亲手试图撬开这牢笼的一角,哪怕背负叛逆之名。
“老师,”他对着虚空低语,仿佛在与那位早已逝去的学者对话,“如果泉眼自己涌出了从未见过的、带着未知矿物质的泉水……我们是该因恐惧而封堵它,还是该冒着风险,去尝一尝,看看它能否解新的渴?”
没有回答。只有星海的沉默,与“灯塔”内部稳定运行的低沉嗡鸣。
他转过身,目光变得坚定。路,已经选了。无论暗涌多么湍急,他都必须守护好那缕微光,直到它能自己照亮前路,或者……直到他燃尽自己。
(第一百三十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