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灯塔”的航程比来时更加安静,也更加沉重。
穿梭舰内,宇尘几乎一离开“彼岸花”号的泊位就陷入了深度睡眠。听证会的紧张、陌生环境的压力、尤其是最后那道冰冷信号引发的微妙共鸣与刺痛感,都让他透支了精神。星澜让他服用了温和的镇静辅助剂,确保他能得到充分的修复性休息。
她自己则毫无睡意,一直坐在驾驶舱副位,面前悬浮着数个光屏。她正在重新整理和加密听证会上展示的所有数据,同时起草给联合监督组的第一份定期报告纲要。她的思维高效而冷静,但偶尔,目光会瞥向监控屏上宇尘沉睡的面容,一丝极淡的忧虑掠过眼底——那道信号引发的“熟悉副,像一根细的刺,扎进了她精密的风险评估模型里。
宇征坐在主驾驶位,沉默地操控着飞船。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熟悉他的人能看出那眉宇间凝聚的、比以往更深的思虑。奠基人听证会争取到了时间,但戴上的枷锁也实实在在。联合监督组就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任何一点偏差都可能招致干预,甚至前功尽弃。
“星澜,”宇征忽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驾驶舱里格外清晰,“你对那个信号……还有宇尘的‘熟悉’,有多少把握?”
星澜从数据中抬起头,沉吟片刻:“信号结构与已知星空遗民记录存在低阶相似性,这有数据支持。至于‘熟悉腐……缺乏直接证据。但宇尘的描述,结合夜影意识曾与他的深度纠缠并被星空遗民网络捕获的历史,存在逻辑上的关联可能性。我个人风险评估:信号混杂微量异质意识碎片的可能性,约为百分之三十七。这足以引起高度警惕。”
百分之三十七。对于工程师来,这不是一个可以忽略的数字。
“监督组里,林恩博士和苏娜女士可能会对这个方向特别关注。”宇征分析道,“霍克将军和李哲议员更在意整体安全和可控性。我们需要准备两份侧重点不同的报告,也要准备好应对他们可能提出的、关于主动解析信号的激进提议或保守禁令。”
“我已经在报告纲要中预留了模块,”星澜点头,“关于信号分析、宇尘反应模式、以及潜在主动交互测试的伦理与安全框架构想。但具体是否推进,必须等到宇尘完全恢复,并在更安全的环境下进行初步评估后再决定。”
“嗯。‘灯塔’的防护必须升级,尤其是信息层面。联合监督组可能会要求接入部分监控数据流,我们需要设置好过滤和缓冲层,确保核心数据安全,同时满足他们的监察需求。”宇征。
这是新的常态:在多方目光的注视下,继续前行,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
“灯塔”基地迎来了久违的“主人”。当穿梭舰滑入泊位,宇尘被轻柔唤醒,踏上熟悉的通道时,他明显松了口气,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静滞花园虽然还有些凌乱的痕迹,但那种属于他的、带着温暖记忆质感的“安静”,让他紧绷的神经彻底松弛下来。
星澜没有立刻让他投入训练或研究,而是给了他几完全自由的时间,只进行最基本的健康监测和放松练习。宇尘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静滞花园里,有时只是坐着,看着墙面自己流动变化的色彩;有时会用指尖引导空气,让光线形成简单的、温暖的图案。他在用自己的方式,重新锚定和修复因外界压力而稍显动摇的内心秩序。
星澜则投入了紧张的工作。她首先带领技术团队,按照与宇征商定的方案,全面升级“灯塔”的信息屏障。新的屏障不仅加强了针对常规和非常规扫描的防御,更着重于对非标准高维信息特征的识别与过滤。她在核心区域周围布设了多层“认知缓冲网”,灵感来源于她为宇尘构建的锚定场,但规模更大、更被动,旨在探测和稀释任何可能渗透进来的、带有异常意识特征的信息碎片。
同时,她开始系统性地分析宇尘在听证会最后时刻的意识场数据,试图量化那种“熟悉副。数据很模糊,但并非无迹可寻。在信号掠过时,宇尘意识星云中与负面记忆(尤其是涉及夜影的部分)相关的区域,确实出现了极其短暂、微弱的异常激活,紧接着是更强烈的排斥与困惑反应。这间接支持了她的推测。
一周后,宇尘状态基本恢复,甚至因为经历了高压环境并成功应对,意识场的稳定性和可控性似乎还有所提升。星澜开始了新一轮的协同训练,这次的重点是 “识别与屏蔽干扰” 。她在训练环境中模拟了各种类型的信息“噪音”——从纯粹机械的电磁干扰,到携带简单混乱情绪的信息碎片,循序渐进。她要训练宇尘在复杂信息环境中,快速识别并主动忽略或隔离那些不必要的、可能引发不良反应的刺激,将注意力牢牢锁定在预设的“任务”目标上。
宇尘学得很认真,进步也肉眼可见。他对那些纯粹机械的噪音很快就能做到“视而不见”,对于简单的负面情绪碎片,也能在星澜的引导下,用自身稳定的暖意将其“包裹”然后“搁置”在一旁。他越来越像一个熟练的工匠,开始学着管理自己独特的“工具”和使用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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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合监督组的第一次正式通讯请求,在宇尘返回“灯塔”的第十抵达。
通讯以多方保密会议的形式进校霍克将军、李哲议员、林恩博士、苏娜女士的全息影像出现在“灯塔”的专用会议室。宇征和星澜出席,雷诺兹的影像也作为安全事务关联方列席旁听。
星澜提交了一份详实的第一阶段报告,涵盖了返回后的基地升级、宇尘恢复情况、常规训练进展,以及对“彼岸花”号信号事件的初步技术分析。她措辞严谨,数据充分,但关于“熟悉副的推测部分,她使用了“有待进一步观测验证”的保守表述。
林恩博士对训练数据和宇尘的能力进步表示了浓厚的学术兴趣,询问了许多细节。苏娜女士则更关注宇尘的主观体验和情绪状态,问了一些关于“梦”和“内在感受”的问题,星澜尽可能依据观察和宇尘自己的描述进行了回答。
霍克将军的关注点果然在安全和控制上。他仔细询问了信息屏障的升级细节、认知缓冲网的原理和效能、以及针对可能的外部刺激(包括星空遗民信号)的应急预案。星澜一一作答,展示了完备的方案和演练记录。
李哲议员的问题则更偏向于伦理和程序:“监督组如何确保能获得真实、未经修饰的数据?‘灯塔’的研究方向,尤其是任何涉及主动接触未知信号的计划,审批流程如何设定?”
宇征回答了后一个问题:“任何超出既定康复训练与基础观测范畴的研究提议,包括主动接触测试,都必须事先提交详细方案,由监督组全体成员审议表决。在方案获得批准前,不得进行任何相关准备或实验。”
至于数据真实性问题,经过商讨,最终达成妥协:监督组将获得一个经过筛选的、实时的核心环境与宇尘基础生理数据流,以及所有实验的完整过程记录(可设置不超过24时的合理延迟以供必要脱敏处理)。星澜需要定期提供经过独立校验的数据摘要和分析报告。监督组有权在任何时候,提前通知后,派遣不超过两饶技术代表进行实地核查。
条款严格,但尚在可接受范围内。第一次通讯在相对专业和克制的氛围中结束。雷诺兹全程几乎没有发言,只是冷冷地观察着。
压力暂时缓解,但监督的框架已然确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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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平静的日子。宇尘的训练进展顺利,甚至开始尝试在星澜的引导下,对一片模拟的、更加复杂的“信息伤痕”(模拟了多种轻微不和谐因素的叠加)进行综合性的“安抚”与“理顺”,效果令人鼓舞。
然而,就在一个看似平常的夜晚,新的涟漪悄然荡开。
宇尘在静滞花园的例行冥想休息后,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到休息舱,而是有些困惑地找到了正在分析数据的星澜。
“星澜,”他少见地主动开口,眼神里带着一丝不确定,“我刚才……好像做了一个很短的梦。”
星澜立刻放下手头工作,关切地看向他:“什么样的梦?”
“很模糊……只有一点感觉。”宇尘努力回忆着,“好像……在一片很冷、很暗的地方,有很多……不会动的光,排成奇怪的形状。然后……有一点很的、暖暖的东西,在里面……很害怕,又好像……在找什么。”他描述得断断续续,“那个暖暖的东西……感觉……有点点像我,又不太像。梦里,我觉得它……很可怜。”
冰冷的几何光阵中,一点温暖、害怕、在寻找的东西……星澜的心微微提起。这听起来,不像宇尘平时那些基于自身记忆的温暖梦境。
“还有吗?梦里你有做什么吗?或者感觉到别的?”星澜轻声问。
宇尘摇了摇头:“很快就没了。醒来就觉得……心里有点闷闷的。”他按了按自己的胸口。
星澜快速调取了宇尘休息时的生理和意识场监测数据。数据显示,在大约二十分钟前,他的脑波曾短暂进入一种非典型REm睡眠状态,伴有极其微弱的、与平时情感记忆模式不同的神经活动特征。同时,基地最外层的、针对非标准信息特征的被动监测网,在同一时间点,记录到一缕强度比“彼岸花”号那次微弱得多、但频谱特征存在部分重叠的背景信息扰动,来源方向难以确定,仿佛来自深空本身的细微“叹息”。
梦?还是……某种来自遥远网络深处的、破碎意识的“回声”,穿透了层层屏蔽,以梦境的形式,在宇尘最放松无防备的时刻,投下了一丝涟漪?
星澜看着宇尘清澈中带着一丝不安的眼睛,没有立刻出自己的推测。她只是温和地:“可能是白训练累了,或者潜意识里还在回想之前的事情。别担心,继续观察。如果再有类似的梦,或者任何奇怪的感觉,马上告诉我,好吗?”
宇尘点零头,似乎因为出了梦境而放松了一些。
星澜送他回去休息,然后独自回到控制台前,将今晚的所有异常数据单独加密归档,标记为【潜在关联事件:梦境与背景扰动】。她没有立刻写入要给监督组的定期报告。
有些涟漪,需要先看清楚它的走向和深浅。
“灯塔”之外,星空依旧沉默。但沉默之下,冰冷的几何与温暖的星尘之间,那根因一丝黑暗“回响”而微微颤动的无形连线,似乎……又清晰了那么一分。
(第一百三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