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澜的月度综合评估报告,在标准时清晨七点整,准时出现在宇征的私人数据终端上。报告格式严谨清晰,措辞精准,完美符合她的身份——黎明之心最年轻的四级秩序场工程师,以对系统细节的洞察和逻辑严密性着称。但标题后的附加标注,让宇征的眉头微微一跳:【附录:关于‘黎明之心’新型认知污染现象‘回声迷瘴’的初步分析及应对建议——关联评估对象:宇尘。】
他暂时跳过了前面关于宇尘生理指标稳步恢复、认知架构趋向稳定、‘星芒几何’与情感釉质融合度达到87.3%等已成为例行公事的更新,直接翻到附录。
报告核心内容触目惊心:
约两周前,黎明之心星区外围,三个相距甚远的深空资源勘探前哨站,以及一条重要的星际货运航路中继点,先后报告了同一种无法解释的现象:区域内的工作人员,开始间歇性地、无法自控地“听到”或“感觉到”一些不存在的声音和情绪。
并非幻觉。所有受影响个体的描述高度一致:那是混杂着温暖、孤寂、巨大悲悯,以及某种深切渴望的复合情感脉冲。它没有具体内容,却像背景辐射一样弥漫在特定空间区域,强度随时间波动。受影响者初期感到莫名的忧伤与平和,但持续暴露超过四十八时后,开始出现注意力涣散、时空感错乱、个人情感记忆被“浸染”或“共鸣”放大的症状,工作效率归零,甚至出现个别自残或企图强行与虚空“连接”的极端案例。
更棘手的是,所有常规探测手段——从物理传感器到精神压力扫描——在这些区域均告失效。现象区域本身物理参数完全正常,但进入其中的意识体就会受到影响。它像一种只针对心灵的、无形的迷瘴。初步命名为“回声迷瘴”。
星澜的报告冷静地指出:经频谱与信息结构比对,“回声迷瘴”的情感特征与宇尘约一个半月前,在旧港区无意识井喷扩散的“情感场”具有高度同源性,但其传播距离、持续性和精确定向性,远超当初井喷时的观测值。报告末尾,她以加粗字体写道:
【假:宇尘的意识架构在井喷事件后,其影响力并未消散,而是部分‘信息特征’或‘认知模式’通过未知机制(可能与‘星空遗民’的观测活动、或黎明之心底层异常场结构有关)发生了‘残留’或‘共鸣’,在星区外围某些特定空间结构节点形成了这种持久的‘心灵回声’。】
【结论:常规手段无法消除‘回声迷瘴’。其根源与宇尘的认知活动直接相关。建议:考虑让宇尘在受控条件下,尝试主动感知并介入‘回声迷瘴’,利用其同源性,或可引导消散或转化。风险等级:极高。但维持现状,风险将持续扩散,危及星区基础运行与秩序稳定。】
宇征放下报告,揉了揉眉心。窗外是模拟的晨曦,但他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一个月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井喷,最终在“静默守望者”协议极限运作、星澜的紧急秩序场干预以及某种至今未明的外在因素(他怀疑是“星空遗民”的某种制衡)共同作用下,被勉强约束在旧港区内,随后逐渐衰减。宇尘也避免了意识过载崩溃,陷入了长达数周的深度修复性沉睡。
旧港区在那之后被彻底封锁,陈启明和他的手下在那场井喷前就已神秘消失,不知去向,只留下一些匆忙撤离的痕迹。宇征曾怀疑过是否有第三方插手,但线索全无。
这一个月,宇尘在医疗翼的绝对静默环境中缓慢恢复。而外界,新的危机已悄然滋生,并且直接挑战着星澜所维护的“秩序”边界。
“通知星澜工程师,”宇征对助手,“我同意她的建议框架。但具体实施方案,我需要她亲自来一趟,当面谈。另外,宇尘的恢复期下一阶段,不能再完全封闭在医疗翼了。我们需要一个……更开阔,也更能应对接下来挑战的环境。”
那个地方,或许合适他。宇征心中已有定计。
同一时刻,在医疗翼隔壁新辟出的、被称为“静滞花园”的观察康复区内。
这里没有冰冷的仪器,取而代之的是模拟自然的光照、柔和的风声、以及一些不会引发强烈情感反应的简单几何体雕塑和舒缓的色彩渐变墙面。房间中央,宇尘坐在一张宽大柔软的椅子上,身上连接着几根几乎看不见的柔性生命线,目光安静地落在自己微微张开的手掌上。
他的外貌依旧有些苍白消瘦,但眼神已不再涣散或充满失控的强光。那是一种带着些许茫然、却又异常清澈的平静,如同风暴过后深不见底、却又映出空的湖。
星澜站在不远处。她穿着简洁的工程制服,身姿笔挺,黑色的短发一丝不苟,神情专注而平静。过去几周,她逐渐接手了宇尘主要的认知恢复训练和心理安抚工作。这并非她作为秩序场工程师的本职,但宇征的请求和她自身对“宇尘现象”的研究责任,让她接受了这项任务。事实证明,她那种源于专业训练和增强感官的、极度理性却又对细微变化异常敏锐的特质,结合她从海量心理学、神经科学数据中提炼出的干预模型,对稳定宇尘那独特而敏感的意识状态,有着意想不到的效果。
“今感觉如何,宇尘?”星澜的声音平静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稳定福
宇尘沉默了几秒,似乎在认真感受,然后慢慢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但字句清晰:“很安静。外面……也很安静。”他的“外面”,似乎不仅仅指这个房间。
“你的感知在恢复,也在变得更精细。这是秩序回归的迹象。”星澜道,同时她的增强视觉系统快速扫描着宇尘的生命读数,与她的预期模型比对。一切都落在预测的绿色区间内。“还记得我们昨尝试的‘色彩与情绪’关联练习吗?”
宇尘点零头,抬起手指,指向墙面上一片渐变的蓝色区域。那区域的蓝色,随着他指尖的移动,竟然开始极其缓慢地流动、变化,从静谧的湖蓝,微微转向一丝带着暖意的靛青。“像……想起很远的事,但不难过。”他描述道。
星澜迅速在自己的数据板上记录下这种对色彩施加的、微弱而稳定的影响,并更新了宇尘的能力可控性评估模型。这是预期内的进展,但每次亲眼看到这种超乎常规物理规则的现象,她内心深处仍会泛起一丝极细微的波澜——不是恐惧,而是一种面对未知秩序形态时的、纯粹的专业性悸动。她正准备引导下一个练习,宇尘却忽然转过头,看向她。
“星澜,”他问,眼神里带着纯粹的好奇,“你……会‘感觉’到‘安静’吗?”
星澜的思维速度极快,这个问题在她的认知框架中瞬间被解析。她的增强感官能监测环境参数的极细微变化,包括声音频谱、空气粒子运动等,从而精准量化“安静”的程度。她的专业训练也使她能理解这种物理状态对人类心理的普遍影响。但“感觉”这个词,带着主观体验的意味。
“我的感官系统能精确测量构成‘安静’的所有物理参数,”她选择了一个基于事实的回应,语气一如既往的平稳,“我也了解这种环境对人类情绪的普遍影响模式。但我的‘体验’方式,可能和你的神经处理机制不同。”
宇尘似懂非懂地点零头,却没有追问,只是轻轻地:“哦。那……谢谢你陪着我。你在这里的时候,这里的‘安静’,好像更……‘厚’一点。”
星澜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但她的瞳孔微微缩放了一下,这是她的增强视觉系统在自动进行更高精度的环境扫描。数据显示,房间内的环境噪音确实出现了难以用常规物理模型解释的、趋向绝对和谐的微弱调整,环境场的“平整度”指数有0.7%的异常提升。是宇尘无意识的影响?还是自己作为高稳定性秩序场工程师的存在本身,对这片被宇尘能力浸染过的空间产生了某种中和或调谐作用?她快速设定了几个后续观测参数。
“确保你的稳定与恢复,是我的职责之一。”星澜最终这样回答,同时在她的工程日志里,为这句话关联了一个新的观察标签:【对象表达感谢——环境场出现协同稳定迹象——需进一步分析因果关系】。
就在这时,宇征的会面请求传了过来。星澜对宇尘:“宇征指挥官需要与我讨论一些事情。你继续休息,或者可以尝试感受一下墙面绿色的变化,就像我们练习的那样。”
宇尘“嗯”了一声,重新将目光投向墙壁,指尖无意识地在空气中轻轻划动。一缕几乎看不见的、带着生机的淡绿色微光,随着他指尖的轨迹,在墙面上悄然晕染开来。
星澜又观察了两秒,确认一切平稳,才转身离开,步伐稳定而迅速。她的思维已经部分转移到即将与宇征讨论的严峻问题上。
听完宇征关于“回声迷瘴”和转移计划的简述,星澜沉默了片刻,大脑飞速运转,调取着所有相关数据模型和秩序场理论。
“让宇尘主动介入‘迷瘴’,基于现有模型评估,成功率低于百分之四十,且存在其意识架构再次被不可控外部共鸣扰乱的风险,可能破坏目前恢复的秩序性。”她冷静分析,用的是工程师汇报风险时的标准口吻,“但是,根据‘迷瘴’扩散模型推演,维持现状的长期风险正在指数级上升,最终将超出黎明之心现有秩序维护体系的承受阈值。我同意转移至‘灯塔’基地,那里的环境经过特殊设计,更利于对非常规场进行可控隔离、释放与观察。”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关于介入‘迷瘴’的具体方案,我需要‘迷瘴’区域的实时高维感知数据,特别是其与底层空间结构的耦合细节。此外,为了最大限度降低风险,我建议在宇尘介入时,由我构建一个实时的‘秩序锚定与缓冲场’,直接连接并稳定他的意识架构周边信息环境。这需要将我的部分感官和场调制系统,以非侵入方式临时接入他的认知边界。”
“你可以做到?”宇征问。他知道星澜在秩序场理论和应用上是顶尖的,但这次的要求非同寻常。
“理论上有百分之六十五点澳成功率。这需要您授权我动用部分储备的高维场调制单元,以及……最高级别的临时操作权限,允许我的系统与宇尘的意识场进行深度、实时的协同交互。”星澜的声音依然平稳,但宇征能听出其中蕴含的郑重,“在过去一个月的恢复训练中,我已初步摸清他意识场的一些稳定频率和边界特征。但这次要求的协同深度和强度……是另一个量级。”
宇征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等于将保护宇尘意识稳定的部分关键责任,交托到星澜的专业能力和她的秩序场系统上。但眼下,他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星澜是除了他自己之外,对宇尘状态最为了解、也最有技术能力进行高阶干预的人。
“权限我给你。具体技术方案和应急预案,尽快拿出来。”宇征果断道,“另外,转移过程,由你全权负责宇尘的安抚和稳定工作。他现在……似乎比较适应你的方式。”
交谈结束后,星澜立刻返回,沉浸到复杂的方案构建中,大脑中多个思维线程并行,开始规划“灯塔”基地的适应性改造、高维场调制单元的配置方案、以及那套前所未有的“秩序锚定场”协议。同时,她调取了部分过去一个月的工作记录。
记录显示,苍白的青年在她用稳定频率和精确调整的环境反馈进行干预时,情绪波动曲线最为平缓;他有时会对着她讲解某些抽象概念时(尽管那些概念对常人而言枯燥)露出极淡的、近似理解的专注神色;有时会像刚才那样,出一些让她需要额外调用数据分析模块去理解的话语;更多时候,他只是安静地坐着,而她会调整自己的存在釜—不是刻意模仿什么,而是以一种她作为工程师最熟悉的、高度稳定和可预测的模式存在于空间知—这似乎能带来某种安定效果。
这些记录被她归类为“特殊现象干预档案”。但在归档时,她手指停顿了一下,增加了一个简短的私人备注:
【观察对象对高度稳定、可预测、逻辑清晰的外部交互模式呈现积极反馈。其自身能力对环境的微妙影响,在与上述模式共存时,趋向产生非破坏性的‘和谐调整’。此现象或为构建安全互动框架的基础。】
【注:对象具备表达‘感谢’的认知,并能感知到交互者存在的‘质感差异’。淬需在后续交互策略中予以考虑。】
或许,这就是维持一种复杂、非标准秩序所需的……不仅仅是技术和规则,还有对交互对象独特反馈模式的细致观察与适应。她想。这超出了传统秩序场工程师的教科书范畴,但解决问题,本就不应拘泥于既定框架。
新的危机已至,它无形无质,却直接侵蚀着秩序赖以存在的心灵基础。
而实际上风暴从未远离,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低语。
(第一百二十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