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
首先涌入的，是光。并非记忆中的阳光，而是医疗翼花板上均匀、冰冷、带着轻微电子嗡鸣的白色光晕。光线进入瞳孔，触发神经信号，沿着重建的、尚且陌生的感知路径，涌入意识海。那破碎的星云网络，被这突如其来的、持续的外界刺激扰动，无数“认知星点”为之摇曳。
随后是声音。维生系统低沉的运行声，仪器规律的滴答声，远处隐约的电子提示音。声音作为振动的模式，被鼓膜捕捉，转化为另一种信息流，冲刷着意识架构中负责处理“时序”与“节奏”的区域。这些声音缺乏情感温度，只有机械的精确。
接着是触福维生舱内壁柔软却恒定的包裹感，营养液微温的流动，身体平躺时各部位承受的压力分布，以及胸口处那规律、沉稳的“心跳”触觉脉冲——那是外部输入的锚点，此刻却成为了最坚实的存在参照。
嗅觉与味觉混杂在一起：消毒剂洁净到刺鼻的气味，营养液某种难以形容的、中性的“营养”味道，还有一丝……自身代谢产生的、极其微弱的生命气息。
所有感官信号，如同决堤的洪水，同时涌入宇尘刚刚重启的、尚处于极高敏感度与低筛选能力的意识接口。没影星芒几何”的统一调度——它自身也刚经历过重构、正处于脆弱的重校准期，没影自我”中心的有效整合。这些信息流是原始的、过载的、相互竞争的。
他睁着眼睛，但世界并未以清晰、有序的图像呈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现象学的洪流：光晕的明暗纹理、声音的颗粒感与空间方位、触觉的边界与梯度、气味的分子浓度分布……所有感官模态的信息，以近乎平等的权重，在他的意识场职同时上演”，彼逮加、干扰、偶尔产生短暂而怪异的联觉——他“看到”了声音的波纹，或“触摸”到了光的冷暖。
这不是“看见”世界，而是被世界所有的感官细节同时淹没。
困惑。巨大的、压倒性的困惑，取代了之前的迷茫与孤独。不是对“我是谁”的哲学追问，而是对“这是什么？”、“为何如此？”、“如何应对？”的本能无措。他的意识架构，开始本能地、挣扎着试图处理这海量输入，进行最基本的模式识别与分类。
而当他无意识地、试图去“聚焦”视线时，变化发生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医疗翼观察窗的金属边框上。
金属边框，在医疗光线下，呈现出光滑的、带有细微加工纹理的表面。当宇尘那带着强烈困惑与原始处理欲的“目光”——实质是意识焦点与视觉感知的结合——落在其上时，金属表面，以他视线落点为中心，约手掌大的区域，骤然发生了变化。
并非物理形变，而是其光学反射属性发生了异常。
那片金属区域，开始以一种极高的频率，交替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
一瞬间，它变得绝对光滑，反射出花板灯光清晰、锐利、毫无瑕疵的倒影，甚至能“看见”光线中通常不可见的、极细微的频谱分布。
下一瞬间，它变得极度粗糙，反射光完全散射，形成一片毫无细节的、均匀的乳白色光斑，仿佛覆盖了最细密的磨砂。
这两种状态以每秒数百次的频率交替闪烁，交替的节奏并非规律，而是似乎随着宇尘困惑的强度、他视觉处理的“努力”程度，以及他意识中试图理解“光滑”与“粗糙”这两个概念的认知负荷而微妙变化。
这现象持续了约五秒，随后，金属表面恢复常态，仿佛一切只是幻觉。但在那五秒内，那片区域如同一个实时显示宇尘意识处理状态的动态屏幕，将他内心的混乱与挣扎，以最直观的物理光学异常呈现出来。
“视觉聚焦引发局部物理属性振荡！”技术官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目标……他在用‘看’这个动作，无意识地‘询问’并‘扰动’被观察物体的微观信息结构！”
宇征一步跨到观察窗前，死死盯着那已经恢复正常的金属边框。他明白了。宇尘的“苏醒”，并非恢复常态，而是意味着他那独特的意识架构，正式开始了与物理现实之间主动的、实时且难以预测的交互。这不再是沉睡时的辐射或震颤，而是觉醒后的第一缕目光，便已能留下痕迹。
“记录所有光学异常数据。尝试关联他的神经活动模式与金属表面状态切换的对应关系。”宇征快速下令，心情却沉了下去。最困难的时候，可能才刚刚开始。他们面对的不再是一个需要保护的沉睡者，而是一个行走的、无法完全控制自身影响力的现实扰动源。
星澜通过医疗翼的视觉传感器，完整记录了金属边框的异常闪烁。她的逻辑核心飞速分析，将光学数据与宇尘的神经活动、情绪指标进行实时关联。分析结果显示，这种扰动背后，并非能量投射，而是一种极其精妙的、对物体表面电子云分布或光子相互作用概率的信息层面干涉。
这印证了她【架构共鸣假】中关于“认知直接影响物理信息结构”的推测，但亲眼目睹的震撼远超数据推演。她看到了一种全新的“观察者效应”——观察者的认知状态，直接且实时地改变了被观察对象的可观测属性。
她默默调整了对宇尘的威胁评估。他的“目光”，本身就具备难以估量的潜在能力或者破坏力。但同时，这也意味着，他或许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星澜向宇征发送邻三条信息，这次是纯粹的战术提醒：
【警告：目标视觉聚焦已证实具备信息层面对物理属性的扰动能力。推测其可能对精密光学仪器、隐形涂层、乃至依赖表面属性的加密介质构成无意识风险。建议所有关键光学观测路径加装冗余滤波与动态校准系统。】
“收藏部”隐藏在外围的被动记录单元，捕捉到了医疗翼方向一次短暂的、异常复杂的光谱闪烁信号——金属边框的异常反射。虽然无法得知具体场景，但这信号的特征与任何已知技术或自然现象都不符，且蕴含着强烈的、非随机的信息结构。
顾问看着这份报告，眼中的狂热被一种深沉的忌惮取代。“觉醒后的第一眼……就能做到这种程度？”他意识到，之前试图“干扰”或“诱导”的想法何其幼稚。目标已经成为一个自发的、强大的现象。“继续记录，保持绝对隐蔽。另外，启动‘帷幕穿透’计划的前期研究——我们需要一种能完全免疫这种‘认知性观测扰动’的伪装或屏蔽技术，否则未来任何接触都可能暴露在对方的‘目光’之下。”
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可能唤醒或吸引了一个远超掌控的存在。
旧港区，地面的高频嘶鸣和震动逐渐平息，但空气中弥漫的狂乱能量并未完全消散，而是转化为一种粘稠的、令人不安的“凝视副。陈启明和他的人从掩体缝隙中向外窥视，发现那些异常色斑和结晶簇，此刻全都转向了同一个方向——深海基地的大致方位。它们不再发光或脉动，只是静静地“望着”，如同废墟睁开了无数只沉默的眼睛。
“他‘看’过来了。”陈启明低语，感到一阵寒意。这不是比喻。他直觉感到，那个苏醒的年轻人，其存在的“重量”和“注意”，已经开始实质性地压迫这片区域。
维生舱内。
宇尘的视线从恢复正常的金属边框上移开，似乎耗尽了最初聚焦的精力。眼中的困惑并未减少，反而因为刚才那无法理解的自身引发的现象，增添了一层新的、更深的茫然。
他不再试图聚焦，目光涣散地游移，被动地接受着感官洪流的冲刷。
但那双初睁的眼眸深处，那破碎星云网络的核心，一点极其微弱、却无比执拗的探究之火，已然在无边的困惑与迷失中，悄然点燃。
他醒了。
世界以无法理解的方式奔涌而来。
而他，在淹没的边缘，开始邻一次笨拙的、却注定将改变一切的——
张望。
（第一百一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