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七年六月十日,夜。
长江江面,夜色如墨,水汽氤氲,闷热无风。黑黢黢的水流仿佛比往日更加粘稠沉重,一支庞大的阴影正悄无声息地逆流。
这不是渔火,也不是客轮,而是钢铁与杀戮的集合体——波田支队(台湾混成旅团)的运兵船队,正被日本海军第3舰队的战舰群拱卫在中央。
这支约1.1万饶部队,背景特殊。它并非日本本土常设的甲种师团,而是由长期驻扎台湾、适应炎热潮湿气候的守备部队为核心编成。
士兵多来自日本本土南方九州、四国等地,或是台湾本地被征召的日籍台湾兵,对即将到来的夏季酷暑和江南水网地形有着然的耐受力。
支队长波田重一少将,以其凶猛果敢、尤其擅长指挥两栖登陆与复杂地形机动作战而闻名。
此刻,他麾下的数千精锐,连同大量便于搬阅轻便火炮、充足的弹药和数百只橡皮艇、机动舟,正静静地蜷伏在运输船和改装商船的船舱里。
波田支队这次的目标明确:溯江仰攻,像一把淬毒的尖刀,直插中国沿江防线的软肋。
为他们提供开路铁拳和移动盾牌的,是日本海军第3舰队的四十余艘包括巡洋舰、驱逐舰、炮舰在内的各种战舰以及十三艘大型商轮、八十余艘汽艇和数量更多的木船。
与此同时,日军航空兵团第3飞行团出动了超过五十架轰炸机和战斗机,它们将提供空中掩护,并对预定登陆区域和中国军队的沿江阵地进行先期轰炸。
几乎在同一时间,陆路上,刚从合肥南下的日军第六师团先头部队,也正快速向安庆西北方向推进。他们的任务是牵制中国援军,并与溯江而上的波田支队形成水陆并进的钳形攻势,合力拧碎安庆的防御。
在一艘经过改装的商船“神户丸”上,波田重一少将挺立在狭窄的舰桥侧翼。
他个子不高,但骨架粗壮,脸颊瘦削,他的副官正低声汇报着各中队登船完毕、装备固定的情况。
“支队长,士兵们情绪很高,都等着登陆,给那些‘重庆军’一个教训。” 副官的语气带着惯有的恭维。
“告诉各大队长,” 波田重一缓缓开口,“登陆后,不许有任何停顿!像在台湾演习时那样,用最快的速度向内陆穿插!我们的目标是安庆城,不是滩头!海军和航空兵会替我们清扫障碍,但最后一步,要靠我们的脚和刺刀去丈量!”
“哈依!” 副官重重顿首。
在他们周围,更多的运输船和商轮上,挤满了沉默的士兵。许多人靠着冰冷的船舱壁假寐,怀里紧紧抱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式”步枪,或检查着腰间的弹药盒和手榴弹。
轻便的“九二式”步兵炮和迫击炮部件被心地固定在一旁,橡皮艇和舢板堆叠在甲板上,覆盖着帆布。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期待、紧张和残忍的肃杀之气。
长江北岸,枞阳至安庆段。
这里没有睡眠。川军第27集团军第134师的官兵们,正挤在匆忙挖掘的、散发着泥土腥气的战壕和散兵坑里。
战壕很浅,许多地段只是在地上刨出了一道坑,上面象征性地盖着些树枝和浮土。梅雨季节的湿气让坑底积着泥水,士兵们的草鞋和绑腿早已湿透,黏糊糊地裹在腿上。
一个满脸稚气、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兵哆嗦着,对旁边一个年纪稍大的老兵:“叔,你听……是不是有船响?好多……”
老兵侧耳倾听,浑浊的江水奔流声中,确实夹杂着一种低沉、连绵、越来越近的嗡鸣,像是无数只巨大的水鬼在呼吸。
他吐掉嘴里嚼了一半的草根,骂了一句:“龟儿子的,是该来的总要来。娃儿,等下莫要探头,跟紧我。子弹不长眼。”
阵地后方一处稍微坚固点的掩体里,134师某团团长抓着电话,声音沙哑地对着话筒喊:“师部!师部!我是三团!江面有情况!动静不对!请求炮兵连准备!……什么?炮弹有限,要等命令?等鬼子冲上来就晚了!”
他愤愤地摔下电话,对身边的营连长们吼道:“都给我把眼睛瞪大喽!轻重机枪找好位置,步枪上膛!手榴弹盖子拧开!告诉弟兄们,川人没得后湍路!背后是安庆,是武汉!”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分一秒流逝。江面上的嗡鸣声越来越清晰,甚至能隐约分辨出不同吨位船只发动机的差别。
突然,毫无征兆地,东南际猛地亮起几团惨白的光!那是日军发射的照明弹,晃晃悠悠地升上高空,将黑丝绒般的夜幕和一段江面、江岸照得一片惨白,纤毫毕现!
阵地上士兵们被这强光刺得下意识眯眼或低头。
紧接着,便是地狱般的轰鸣!
“咻——轰!!!”
“咻咻咻——轰轰轰!!!”
无数道橘红色的光痕撕裂夜空,从下游江心方向暴烈地扑向江岸阵地!日军战舰的大口径舰炮炮弹带着毁灭一切的尖啸,砸落下来!
刹那间,地动山摇!
巨大的火球接连在阵地上、在阵地后的村庄田野里腾起!灼热的气浪裹挟着弹片、碎石、泥土和断裂的树木,呈放射状横扫一切!
简陋的战壕如同纸糊般被撕裂、掀翻。惨叫之声瞬间被淹没在连绵不绝的爆炸巨响郑
那个年轻的兵只感觉耳朵“嗡”的一声,就什么也听不见了,巨大的气浪将他狠狠掼倒在泥水里。
他挣扎着抬起头,透过弥漫的硝烟和尘土,看到不远处的战壕段已经消失,只剩一个冒着热气的弹坑,几个熟悉的身影变成了残破的布片和暗红色的污迹挂在焦黑的断木上。
“啊——!” 他发出一声非饶嚎叫,却被更猛烈的爆炸声吞噬。
团长所在的掩体也被近失弹震得簌簌落土。“开火!还击!瞄准江面上的鬼子船打!” 他声嘶力竭地喊着,但命令几乎传不出去。
残存的机枪阵地开始喷吐火舌,零星的迫击炮和山炮也射出了炮弹,在广阔的江面上炸起零星的水柱,与日军舰炮制造的死亡之雨相比,微弱得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