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岳记分店的后院里，卤香氤氲。岳俊晨正蹲在一排新到的陶缸前，拿着一块白布细细擦拭缸壁——这是准备用来发酵新酱料的，半点马虎不得。
秦星月进来时，就看见他这副专注模样。她站在廊下看了片刻，才轻咳一声。
“秦掌柜来了。”岳俊晨站起身，笑着拍拍手上的灰，“正好，新调了一味卤汁，您给尝尝？”
两人进了后院的茶室。周福端来新卤的几样菜，又沏了茶，便识趣地退了出去，还把门虚掩上。
秦星月没动筷子，而是看着岳俊晨，忽然：“岳老板，有件事，我想跟您商量商量。”
岳俊晨正给她夹菜，闻言筷子一顿，抬眼：“您。”
“是关于孩子们的。”秦星月开门见山，“我看您这生意越做越大，省城、京城两头跑，清河镇那边怕是一个月也回不去几。孩子们虽有赵掌柜照看，可赵掌柜自己也忙，总归不能时时顾着。”
岳俊晨放下筷子，神色认真起来：“秦掌柜的意思是？”
“我在城外有处庄子。”秦星月缓缓道，“环境清幽，也安全。庄子里请了两位先生，一位教诗文经史，一位教武艺骑射。我想着……不如把孩子们接到庄子上来，读书识字，学些本事。”
她顿了顿，观察着岳俊晨的表情，继续：“孩子们渐渐大了，承瑞十一，承祥九岁，妞妞也大了，正是该正经学东西的时候。在镇上，虽也能上学堂，可终究比不上专门请先生教。而且……”
秦星月的声音放轻了些：“岳老板，您生意做这么大，树大招风。虽您为人厚道，可难免有人眼红。孩子们在镇上，人来人往的，万一有人动什么歪心思……庄子隐蔽，守卫也周全，对孩子更安全。”
岳俊晨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茶水温热，透过瓷壁传到指尖，可他的神色却有些发凉。
“秦掌柜的好意，我心领了。”良久，他才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只是……孩子们从跟着我，没离开过身边。突然送到庄子上，我怕他们不习惯。”
“这个我想过了。”秦星月忙道，“庄子离省城不远，您随时可以去看他们。而且……我表姐也住在庄子上，她特别喜欢孩子，上回孩子们去玩，您也看到了，相处得多好。有她照看着，您放心。”
提到“表姐”，岳俊晨眼神动了动。他想起上次孩子们从山庄回来，一个个兴高采烈地“表姨母”多温柔，庄子里多好玩。尤其是妞妞，那几睡觉都要抱着表姨母送的荷包。
“孩子们……他们愿意去吗？”岳俊晨问。
“我问过。”秦星月实话实，“承瑞懂事，听爹爹安排。承祥那孩子，听能学武艺，眼睛都亮了。妞妞……妞妞舍不得您，可也喜欢表姨母。”
岳俊晨又沉默了。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已经有些凉了，涩涩的。
秦星月看着他紧皱的眉头，轻声：“岳老板，我知道您不放心。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话您常跟伙计们。可您想想，我秦影跟您合作这么久，可曾有过半分对不住您的地方？”
岳俊晨摇头：“秦掌柜的为人，我信得过。”
“那就信我这一次。”秦星月身子微微前倾，眼神恳切，“我这真是为了孩子们好。您想，孩子们学了本事，将来不管走到哪儿，都能自己保护好自己。您呢，也能安心做生意，扩大您的卤味版图，没有后顾之忧。”
她顿了顿，声音更诚恳了：“岳老板，您是个有本事的人。这卤味生意，这才刚开始。往后做到京城，做到江南，甚至做到塞外去——您得腾出手来，心无旁骛地干。孩子们在庄子上，有先生教，有人护着，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这话到了岳俊晨心坎里。他这些日子确实在琢磨京城分店的事，还要盯着各地供货，常常忙得脚不沾地。赵掌柜那边也分身乏术，孩子们虽懂事，可终究是孩子，需要人仔细看顾。
“庄子……真的安全？”岳俊晨抬头，直视秦星月的眼睛。
秦星月郑重点头：“我以性命担保。庄子是我自家的产业，里外都是可靠的人。护卫是请的退伍老兵，个个身手撩。孩子们在那儿，比在镇上安全十倍。”
岳俊晨长长吐出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子里那几缸新酱料，背影有些寂寥。
“秦掌柜，您知道吗，”他忽然开口，声音很低，“当年我带着三个孩子逃出来的时候，最大的承瑞不到7岁，最的雨桐才三岁。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要护着他们。那些年，我们睡过破庙，躲过山洞，吃过野菜……最难的时候，我发着高烧，是承瑞带着弟弟妹妹去找水，找草药。”
秦星月静静听着，鼻子发酸。
“后来好不容易在清河镇定下来，开了这个铺子。”岳俊晨转过身，眼圈有些红，“我就想着，一定要把生意做好，让孩子们过上好日子，让他们读书，学本事，将来不受人欺负。”
他走到秦星月面前，深深一揖：“秦掌柜，孩子们……就拜托您了。请您，务必护他们周全。”
秦星月忙起身还礼：“岳老板放心。我秦影在此立誓，只要我活着一，绝不让人伤孩子们分毫。”
岳俊晨直起身，眼睛亮亮的，有水光：“那……什么时候接他们去？”
“看您安排。”秦星月道，“若是方便，三日后我派车去接。您要是舍不得，可以亲自送他们过去，在庄子上住两，看看环境，也放心。”
“好。”岳俊晨重重点头，“我送他们去。也得……也得跟孩子们好好。”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秦星月离开时，色已近黄昏。她回头看了一眼岳记的招牌，在夕阳下泛着暖光。
屋里，岳俊晨一个人坐在茶室里，久久没有动弹。他拿起孩子们时候穿的一件褂子——那是妞妞的，洗得发白了，袖口还磨破了，他一直没舍得扔。
手指摩挲着粗糙的布料，岳俊晨忽然觉得心里空了一块。
可他知道，秦掌柜得对。生意越做越大，盯着他的人就越多。孩子们在明处，太危险了。送到庄子上，读书学武，有人护着，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为什么心里这么难受呢？
窗外传来李鱼吆喝的声音：“打烊喽——最后的卤味，便宜卖喽！”
岳俊晨收起褂子，站起身，系上围裙。该去后厨盯着收尾了。
日子还得过。为了孩子们更好的将来，有些决定，再难也得做。
三后，两辆马车从清河镇出发，驶向城外的山庄。前面一辆坐着岳俊晨和三个孩子，后面一辆载着孩子们的行李。
马车里，妞妞紧紧挨着爹爹，声问：“爹爹，以后我们还能回家吗？”
“当然能。”岳俊晨摸摸她的头，“想家了，爹爹就接你们回来住几。等你们学好了本事，就能回家了。”
大壮坐得笔直：“爹爹放心，我会照顾好弟弟妹妹。”
二狗则兴奋地扒着车窗：“爹爹，庄子上真的能学武吗？我想学轻功！学了就能飞檐走壁！”
岳俊晨看着三个孩子，心里又是骄傲又是不舍。
马车驶入山庄时，慕凌云早已等在门口。今日她穿了身淡青色的衣裙，没有蒙面，阳光下，眉眼温柔。
岳俊晨下车，看见她时，微微一怔。
这位“表姐”……不知为什么，看着总觉得有些眼熟，心里莫名地一暖。
也许，这就是缘分吧。他想。
孩子们见到慕凌云，欢欢喜喜地跑过去。岳俊晨看着他们亲近的模样，心里最后那点疑虑，也烟消云散了。
秦掌柜得对。这里，确实是个好地方。
而他自己，也该回去，专心把生意做大做强了。
为了孩子们，也为了……心里那个模糊的、却一直存在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