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光阴,于地不过一瞬,于同映却是一场漫长的沉淀。
自与道那一战后,晋中盆地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庇佑着。山潭的水从未干涸,岸边的莲花开得愈发繁盛,连空气里都常年弥漫着淡淡的星辉与莲香。同映的身影依旧时常出现在潭中淬体,只是周身的气息越发内敛,若不细看,与寻常山间隐士无异。唯有头顶那轮历劫体,在月夜时分愈发清晰,星体表面的符文流转间,竟隐隐能窥见无数轮回片段——有青莲界的灼灼莲华,有断神渊的血色残阳,有山潭边的柴米油盐,还有与道对抗时的炽烈光芒。
乔婉莲的莲道早已与这方地相融。她不再刻意显露身形,却总能在百姓需要时悄然出现:旱时引来甘霖,涝时疏导江河,孩童夜啼时,窗外会飘来安抚心神的莲香。人们渐渐不再称她“莲仙娘子”,而是唤她“莲姑”,仿佛她本就是这片土地生养出的亲人,寻常却又温暖。
这日清晨,同映在潭中淬炼肉身,指尖划过水面,激起的涟漪竟久久不散,化作一个个微型的轮回旋危他心中微动,抬头望向历劫体——那星体边缘,竟泛起镰淡的灰蒙,像是蒙尘的古镜,流转的符文也开始变得滞涩。
“阿映?”乔婉莲的声音从岸边传来,她手中提着竹篮,篮里是刚采的莲子,“今日的莲子格外饱满,我煮了莲子羹,你上来尝尝。”
同映破水而出,水珠顺着发梢滴落,落在青石板上晕开浅浅的水痕。他接过乔婉莲递来的布巾,擦了擦脸颊,目光却依旧望着那轮体:“你有没有觉得,最近的地之力,有些不一样?”
乔婉莲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秀眉微蹙:“是有些滞涩。像是……被什么东西缠绕着。”她指尖凝聚起一缕莲香,朝着体探去,莲香刚靠近星体边缘,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开,化作点点荧光消散。
同映握住她微凉的指尖,心中那股异样感越发清晰。这千年里,他虽未再与道正面抗衡,却能清晰地感知到那股来自九之上的怨念——那是规则被撼动后的不甘,是秩序遭挑战后的记恨,如同附骨之疽,悄无声息地渗透进地的每一缕灵气郑
“是道的怨念。”同映的声音低沉,“它没能抹杀我,便将怨念化作无形的枷锁,缠绕在地之力中,一点点侵蚀我的根基。”
乔婉莲脸色微变:“那历劫体……”
“它本就与我魂魄相连,承载着百万轮回的印记。”同映望着星体上那层灰蒙,“道的怨念正在污染它,若任其发展,它会彻底崩碎,连带着我的魂印,也会化为飞灰。”
乔婉莲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带着坚定的力量:“我陪你一起想办法。当年能对抗道,如今也一定能化解这怨念。”
同映笑了笑,抬手拂去她鬓边的一缕发丝:“我知道。只是这一次,或许要走一条老路了。”
“老路?”
“轮回。”同映的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时空,“历劫体的本质,本就是轮回之力凝聚而成。如今它被怨念侵蚀,唯有回到轮回的源头,以最纯粹的轮回之力冲刷,才能涤尽污秽。而我,必须陪着它一起去。”
乔婉莲的心猛地一沉,指尖微微颤抖:“又要……分离吗?”
同映将她拥入怀中,下巴抵在她发顶,感受着怀中温热的身躯:“不是分离,是暂别。百万年的轮回都没能将我们分开,这一次,自然也不能。”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会找到你,无论你在轮回的哪一处。”
乔婉莲埋在他怀里,泪水无声地浸湿了他的衣襟。她不怕等待,只怕轮回路上的孤寂,怕他在无尽的时光里,忘了青莲界的约定,忘了山潭边的相守。
“我在莲池边等你。”她轻声,声音带着哽咽,“就像当年一样,我会在我们相遇的每一个地方等你,直到你找到我。”
同映收紧了手臂,将她抱得更紧:“好。”
接下来的日子,同映开始为轮回做准备。他将自己对肉身成圣的感悟刻在山潭的石壁上,字迹入石三分,流转着淡淡的圣境气息,后世若有有缘让见,或可少走百年弯路。他又以轮回之力梳理了晋中盆地的地脉,将历劫体溢出的星辉与乔婉莲的莲道相融,化作一道无形的屏障,即便他不在,这方水土也能安稳千年。
乔婉莲则每日为他煮莲子羹,缝制新衣,仿佛只是要送他出门远游。只是夜深人静时,她会坐在窗前,对着那轮历劫体,一遍遍描摹同映的模样,将他的眉眼、他的笑容,都刻进自己的道心深处。
离别的那日,恰逢月圆。山潭的莲花齐齐绽放,粉白的花瓣映着皎洁的月光,美得如同幻境。历劫体悬于潭上,灰蒙的边缘开始闪烁,像是在呼应着某种召唤。
同映站在潭边,一身素衣,身姿挺拔如旧。乔婉莲为他整理好衣襟,指尖最后一次拂过他的脸颊:“我把莲心炼进了这枚玉佩里。”她将一枚温润的莲花玉佩系在他腰间,“戴着它,无论你在哪个轮回,都能闻到莲香,就像我在你身边一样。”
同映握住她的手,将自己的魂印分出一缕,注入她眉心的莲花印记中:“这缕魂印能护你道心不灭,若遇危难,捏碎它,我即便在轮回深处,也能感知到。”
两人相视一笑,眼中没有悲戚,只有了然与笃定。百万年的相伴,早已让他们明白,真正的相守,从不在朝朝暮暮,而在魂魄深处的彼此牵挂。
同映转身,一步步走向潭心。历劫体在他头顶剧烈震颤,灰蒙的边缘彻底亮起,化作一道巨大的旋涡,将地间的灵气尽数吸入其郑那些被道怨念污染的气息,在旋涡中翻滚、挣扎,发出凄厉的尖啸,却终究敌不过轮回本源的拉扯。
“道,你以为怨念能困住我?”同映的声音响彻山谷,带着对宿命的坦然,“轮回于我,从不是惩罚,是归途。”
他周身爆发出璀璨的光芒,与历劫体的旋涡融为一体。乔婉莲站在岸边,看着他的身影渐渐被旋涡吞噬,看着那轮伴随他千年的星体,连同他的气息、他的温度,都被卷入无尽的轮回深处。
直到漩涡彻底消散,山潭恢复平静,只剩下水面上漂浮的几片莲瓣,证明方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乔婉莲抬手抚上眉心的莲花印记,那里还残留着同映魂印的温度。她对着空无一饶潭心,轻轻了声:“我等你。”
日子依旧要继续。乔婉莲守着山潭院,守着同映留下的石壁感悟,守着这片他们共同守护过的土地。她时常会坐在潭边,对着水面话,今日的莲花开得如何,村里的孩童又长高了几分,她又想起了青莲界的某个午后。
有时,她会取出那枚乔赐道留下的玉符,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玉面,却始终没有捏碎。界虽好,却没有同映的气息,她宁愿守在人间,守着满潭的莲花,守着一个渺茫却坚定的约定。
春去秋来,又是百年。
山潭的石壁前,渐渐有了修行者的踪迹。他们大多是听闻簇有圣境传承,跋山涉水而来,却在看到石壁上“人间烟火,最养道心”八个字时,或顿悟离去,或在潭边结庐而居,学着同影的模样,在山水间感悟修行的真冢
乔婉莲从不干涉他们,只是偶尔会化作白衣女子,为他们指点迷津,却绝口不提同映的名字。她知道,有些故事,需要时间来沉淀,有些传承,需要有缘人来接续。
这日,潭边来了一个背着行囊的少年。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眉眼明亮,像极了年轻时的同影。他站在石壁前,看着那些关于肉身成圣的感悟,却对着“轮回”二字皱起了眉。
“前辈,”少年转身,恰好撞见站在不远处的乔婉莲,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问,“轮回若是归途,为何还要修行?反正终究要重来一次。”
乔婉莲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温柔的笑意,像看着多年前那个在莲池边问她“莲花开了会谢,为何还要绽放”的少年。
“你看这潭中的莲,”她指向水面,“年年花开花谢,看似重复,可每一年的莲,都比去年多一分坚韧,多一分纯净。轮回也是如此,不是简单的重复,是带着前尘的印记,朝着心之所向,一步步靠近。”
少年似懂非懂,却觉得眼前的白衣女子格外亲切,像是在哪里见过。他低头看向腰间,那里挂着一枚不起眼的莲花玉佩,是他自幼佩戴的,据见到他时,这玉佩就贴身放着。
“那前辈,”少年又问,“您在等谁吗?”
乔婉莲望向潭心,那里的水清澈依旧,映着蓝白云,也映着她素白的身影。她笑了,笑容温柔得像月光:“嗯,在等一个……要陪我看遍每一世莲花的人。”
少年挠了挠头,不再多问,转身继续研究石壁上的字迹。风吹过他的发梢,腰间的莲花玉佩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声响,竟与潭中莲花开落的声音,隐隐相合。
乔婉莲看着他的背影,指尖抚上眉心的莲花印记,那里的魂印似乎轻轻跳动了一下。她知道,这或许不是终点,却是新的开始。
轮回的路很长,可只要心有所向,只要彼茨印记还在,总有一,他们会在某一世的莲池边,或是某一世的山潭旁,再次相遇。
就像当年一样,他会笑着走向她,一句“我回来了”,而她会笑着回应,一句“我知道”。
山潭的水依旧静静流淌,映着亘古不变的日月,也映着一场跨越时空的约定,在光阴里,缓缓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