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潭的晨雾还未散尽,同映已立于潭心。历劫体的虚影在他头顶缓缓旋转,星体表面的符文流转如活物,时而化作奔涌的江河,时而凝为挺拔的峰峦,与他体内奔涌的淬体之力交相呼应。潭水被这股玄妙的力量牵引,泛起层层叠叠的涟漪,却始终绕着他周身三尺,不沾半分衣袂。
忽然,一股清冽的莲香顺着水流漫来,不同于山潭寻常的水汽,带着三分温润,七分澄澈,像极了青莲界莲池深处最纯净的气息。同映心中微动,睁眼时,正见潭底冒出点点嫩绿——是莲芽,细如牛毛,却以肉眼难辨的速度舒展、拔节。不过瞬息之间,粉白的花苞便顶破水面,紧接着“噗”地绽开,层层叠叠的花瓣舒展如蝶翼,转眼就铺满了整个山潭。
粉白的莲花映着晨光,与记忆中青莲界的莲池渐渐重叠,连风拂过花瓣的簌簌声都分毫不差。同映破水而出,水珠顺着他的发梢滴落,砸在岸边的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阿映,你看!”乔婉莲的惊呼声带着颤音,她站在潭边,素白的裙摆在风中轻扬,周身萦绕着淡淡的白光,眉心竟浮起一朵莹白的莲花印记,花瓣上的纹路清晰可见,仿佛生就长在那里。她体内的元婴正在发出嗡鸣,那声音起初微弱,渐渐变得急促,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
同映快步走到她身边,指尖轻触那朵莲花印记,一股熟悉的本源之力顺着指尖传来——是青莲界的气息,是莲仙一脉独有的道韵。百万年前,莲儿的眉心也曾有这样一朵印记,那是她作为莲仙的证明,也是她与莲池最深的羁绊。
“是青莲界的本源在觉醒。”同映的声音带着释然,“你与我重逢,唤醒了沉睡的莲道,这是突破元婴的契机。”他扶着乔婉莲在潭边的青石上坐下,自己则在她身后盘膝而坐,圣境的气息如温润的玉壁,将她轻轻笼罩。这气息不张扬,却带着不容侵扰的威严,将周遭的灵气梳理得温顺柔和,尽数汇入她的体内。
乔婉莲依言闭目,莲香在她四肢百骸间流转,原本稳固的元婴竟开始出现裂痕,像是被什么力量强行打碎。起初是细微的碎裂声,后来竟如琉璃落地,“咔嚓”一声裂成数瓣。她心头一紧,正要运功稳住,却见那些碎裂的元婴碎片化作点点金光,如同落入泥中的莲籽,在莲香的滋养下重新凝聚。
这一次,凝聚出的元婴不再是模糊的人形,而是清晰地映出她的模样,眉心同样带着的莲花印记,周身萦绕着淡淡的莲雾。她仿佛又回到了青莲界的莲池边,看阿映赤着脚在田埂上练拳,拳风掀起的涟漪拂过她的裙角;看他采来最大的莲花,笨拙地插在她的发间,“莲儿配莲花,才是最好看的”。那些被轮回尘封的记忆碎片,此刻都化作最温润的养分,滋养着她的道心。
三三夜里,山潭的莲花始终盛放,莲香弥漫了整个山谷。林中的鸟兽被这股纯净的气息吸引,围在潭边静静伫立,连平日里最聒噪的山雀都敛了声息。同映始终守在乔婉莲身后,圣境气息如长流的溪水,源源不断地为她护法。他看着她眉心的莲花印记越来越亮,看着她周身的灵气越发凝练,眼底的温柔如同山潭的静水,深不见底。
第三日清晨,第一缕阳光穿透晨雾时,乔婉莲缓缓睁眼。眸中先是闪过一道莲青色的光,随即化作温润的清辉,化神境的威压如春风拂过山谷,吹得潭中的莲花齐齐俯身,却又带着恰到好处的柔和,不伤周遭一草一木。她抬手,一朵莹白的莲花在掌心悄然绽放,花瓣上沾着的露珠滚动如珍珠,映出她含笑的眉眼。
“我好像懂了。”她转头看向同映,笑容里带着顿悟的澄澈,“以前总想着追上你的脚步,想着飞升界才算圆满。可方才在莲香里看见许多画面——你在院里晒药草,我在窗边绣莲图;你在潭中练拳,我在岸边递水……原来这些才是我的道。”
同映握住她的手,掌心相贴的瞬间,他的圣境肉身与她的化神莲道骤然共鸣。潭中的莲花仿佛接收到某种信号,齐齐舒展花瓣,将最纯净的莲心对着两人,山风吹过,莲香汇聚成一道无形的光带,缠绕在他们周身。历劫体的虚影在半空轻轻震颤,星体表面的符文与莲花的纹路渐渐重合,发出柔和的嗡鸣。
“你的道,本就该如此。”同映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不是追逐,是相守。”
此后数十年,山潭边的日子依旧平静,却又在平静中悄然生长。同映的历劫体日渐凝实,白日里隐入虚空,夜晚便悬于山潭上空,像一轮温润的玉月,洒下的星辉滋养着山谷里的草木,连潭边的石头都渐渐染上了灵气。他的肉身之力早已深不可测,指尖轻弹便能裂石分金,可每次给乔婉莲递茶时,动作却轻得像怕碰碎了琉璃。
乔婉莲的化神修为愈发精深,她不再局限于院,时常提着竹篮去附近的村落行医。哪家孩子得了风寒,她取片莲瓣煮水,药到病除;哪家老人腰腿疼痛,她以莲香拂过,酸痛立消。百姓们不知她的名字,只唤她“莲仙娘子”,她是山里的活菩萨。每次她走后,村民们总会在院门口放上些自家种的蔬菜、织的布,不多言谢,却把这份感激藏进了柴米油盐里。
这日午后,两人正在院中晒药草。同映翻晒着黄芩与当归,乔婉莲则将晒干的莲子收进陶罐,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忽然,际降下一道金光,如同流动的黄金,稳稳落在院门前。金光散去时,乔赐道的身影显现出来——他身着月白仙袍,腰间悬着玉佩,周身萦绕着淡淡的仙泽,比当年飞升时更多了几分雍容气度。
“哥!”乔婉莲惊喜地起身,手中的陶罐险些脱手。
乔赐道看着院中相视而笑的两人,眼底闪过一丝暖意:“在界时常听闻你们的事,山潭有圣境修士守着一方安宁,莲仙娘子以莲道济世。此次回来,一是受帝所托,二是……想亲眼看看。”他着,目光扫过院中的菜畦、窗台上的药罐,最后落在“同氏新屋”的木匾上,那木匾历经岁月,边缘已有些磨损,却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看来,你们在人间过得很好。”
“一切都好。”同映放下手中的药草,示意乔赐道坐下,“界如何?二老还好吗?”
“瑶池边的日子惬意得很。”乔赐道接过乔婉莲递来的茶,指尖触到粗陶茶杯,竟有种久违的踏实感,“张爷爷每日跟着仙童学下棋,李爷爷迷上了界的灵植,比人间的庄稼长得精神。他们常念叨你们,等你们去了,要亲手给你们煮莲子粥。”
乔婉莲的眼眶微微发热:“他们安好,我们便放心了。”
乔赐道饮了口茶,话锋一转:“此次前来,也是奉鳞之命。你的历劫体已具雏形,圣境修为足以位列仙班;婉莲的莲道纯净,在界可入莲池秘境修行,那里的莲,是从青莲界本源中孕育的,对你的道心大有裨益。”他看着两人,“帝,人间已留不住你们了。”
乔婉莲下意识地看向同映,眼中带着询问。同映却望向院外,目光掠过远处炊烟袅袅的村落,掠过山潭中依旧盛放的莲花,最后落回门楣上的木匾。那木匾上的“同氏新屋”四个字,是他亲手所刻,笔画间藏着二十年前的承诺,藏着这数十年的烟火。
“我在人间还有牵挂。”他轻轻摇头,语气平静却坚定。
乔赐道一愣:“牵挂?界有二老在,有更广阔的修行地,难道不比人间的牵挂更重?”
“不一样。”同映指向远处的村落,那里有孩童的嬉笑声随风传来,“王屠户家的子总爱来潭边看我练拳,长大了也要像我一样护着村子;李婶的孙子得了怪病,全靠婉莲的莲香吊着命;还有这院中的菜畦,是我亲手开垦的,每颗种子都带着山潭的灵气……这些,都是我的牵挂。”他顿了顿,看向乔婉莲,“界虽好,却不是我的归宿。”
乔婉莲也笑着点头:“哥,我也留下。人间的莲花开得正好,晨露落在花瓣上的样子,比界的仙露还要好看。再,村里的孩子们还等着我教他们识草药呢。”
乔赐道看着他们,忽然明白了。有些人追求飞升,是为了挣脱人间的束缚,去往更高的境界;而有些人,早已在人间的一草一木、一人一心间,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界”。他当年执着于飞升,是为了证明尤尔的不甘,可真到了界才懂,真正的圆满,从不在修为高低,而在是否找到心之归处。
“也罢。”他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枚晶莹的玉符,玉符上刻着繁复的云纹,隐隐有金光流转,“界的门,永远为你们敞开。什么时候想来了,捏碎这枚玉符即可。”
乔婉莲接过玉符,心地收进怀里:“多谢哥。”
乔赐道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座院,看了看相视而笑的两人,转身化作一道金光,直冲云霄。那金光穿过云层时,竟在际留下一道淡淡的莲纹,像是在为这对相守的人,留下一个温柔的印记。
同映拾起窗台上的玉符,随手放在药罐旁,转身继续晒药草。阳光落在他的背上,温暖得像张爷爷当年的手掌。乔婉莲走过来,为他擦去额头的汗珠,指尖触到他温热的皮肤,两人相视一笑,无需多言。
山潭的水依旧清澈,映着蓝白云,映着盛开的莲花,也映着两个相守的身影。风吹过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在重复那句了千万遍的话:留下来,守着这里,守着彼此。
岁月流转,不知又过了多少春秋。晋中盆地换了人间,曾经繁华的乔家大院渐渐被荒草覆盖,隐入尘烟;当年的村落扩大了数倍,成了热闹的镇子,却依旧有人记得山潭边的“莲仙娘子”和那位神秘的练拳人。
有人,曾在暴雨夜看见潭中少年练拳,拳风掀起的巨浪竟绕过岸边的茅屋,只在潭中激荡,亮后去看,潭底的鹅卵石都被碾成了粉末,水面的莲花却依旧完好无损。
有人,镇上的张寡妇得了不治之症,临终前看见一位白衣女子踏雾而来,以莲香拂过她的额头,她竟睁开眼,笑着“看见爹娘在莲池边等我”,随后安详离世,脸上还带着淡淡的莲香。
更有人,在月圆之夜,山潭上空会出现一轮奇异的体,那星体比月亮更温润,洒下的星辉落在水面,能听见莲花开落的声音,还有两韧语的温柔——像是在“明日该收萝卜了”,又像是在讲“青莲界的莲田,当年比这潭水还要广”。
而那座“同氏新屋”的门,永远敞开着。门内的石桌上,总摆着两杯温热的茶;院角的菜畦里,永远种着当季的蔬菜;窗台上的玉符蒙上了薄薄的灰尘,却依旧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它仿佛在等谁归来,又仿佛在告诉每一个路过的人:真正的道,从不在九之上,不在玄奥的功法里,而在身边的一草一木,在檐下的一缕炊烟,在眼前的一人一心,在这人间烟火的每一个瞬间里。
山风吹过,潭中的莲花轻轻摇曳,像是在应和着这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