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映的玄色长袍在旷野的风中微微扬起,又被他周身那层若有若无的法则屏障压平。他侧耳听着身后那串细碎的脚步声,像初春融雪滴落石缝,在这片死寂的土地上显得格外清晰。
“你的脚……”他忽然开口,声音被风撕成细片,却准确地传到阿婉耳郑
紧跟在后的阿婉猛地顿住,浅蓝布裙的裙摆还在晃悠。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布鞋,鞋尖早已磨破,露出的脚趾沾着灰黑的泥土,脚踝处还有几道被碎石划破的血痕。听到同映的话,她慌忙将脚往后缩了缩,裙摆被攥得发皱:“没、没事的。”
同映转过身时,正撞见她往身后藏脚的动作。那副窘迫又要强的模样,像极帘年在回音谷,林婉儿踩着露水拾穗被荆棘划伤,却笑着摆手“不疼”的样子。他喉结动了动,压下心头那阵翻涌的暖意,蹲下身时,玄色衣袍在地上铺展开一片阴影。
“伸手。”他的声音比刚才柔和些,掌心向上摊开,混沌微光在他指尖流转,凝成一滴晶莹的液珠。那是他以自身本源之力炼化的愈伤露,对修士而言或许微不足道,对此刻毫无修为的阿婉来,却是最好的药。
阿婉犹豫着伸出手,指尖细瘦,指节处有几道浅浅的裂口。她的目光落在同映掌心的液珠上,那光芒比刚才看到的萤火虫更亮,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暖意。“这是……”
“能让你走路不疼。”同映没多解释,拿起她的脚时,能感觉到她瞬间绷紧的身体。她的脚踝很凉,像揣着块寒冰,血痕周围的皮肤已经泛出淡淡的青黑色——那是忧域阴寒之气开始侵蚀的征兆。
他用指尖沾零愈伤露,轻轻按在她的伤口上。液珠触肤即化,化作一股暖流顺着经脉游走,阿婉“呀”了一声,下意识想缩回脚,却被同映稳稳按住。
“别动。”他的指尖带着混沌之力特有的温煦,比寻常修士的灵力更柔和,却有着穿透皮肉直抵骨髓的力量。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阴寒之气在接触到混沌之力时,像冰雪遇上火炭般迅速消融。
阿婉的睫毛颤得厉害,像受惊的蝶翼。她看着同映低垂的眉眼,他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方投出一片阴影,鼻梁挺直,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明明是副冷硬的模样,指尖的动作却轻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琉璃。
“你……你好像以前也给人上过药?”她忽然声问,话音刚落就懊恼地咬住唇。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句话,只是刚才那瞬间,脑海里闪过一片模糊的光晕,好像也曾有人这样蹲在自己面前,指尖带着暖意。
同映的动作顿了顿,混沌液珠在指尖微微晃动。他抬眼时,正对上阿婉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面映着自己的影子,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熟悉福
“没樱”他移开目光,继续处理她脚上的伤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是见过医术典籍。”
锁忆诀在识海深处微微发烫,像在提醒他不要触碰那些被封存的记忆。他知道阿婉口中的“以前”,或许就是三百年前的回音谷。那时林婉儿总爱爬树掏鸟窝,每次摔下来都蹭得满身伤,他便采了谷里的灵草,捣成汁给她敷上。她总嫌草药味苦,每次都要他用忘忧花蜜兑了水才肯乖乖上药。
那些画面像被雾气笼罩的画,明明就在眼前,却抓不住具体的轮廓。同映深吸一口气,将最后一滴愈伤露抹在她的脚趾上,站起身时,玄色衣袍扫过地面的碎石,发出细微的声响。
“好了。”他后退半步,拉开距离,“跟着走,别再踩碎石堆。”
阿婉愣愣地看着自己的脚,伤口处的刺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暖暖的感觉,连脚底的冰凉都驱散了不少。她抬起头时,同映已经转身往前走了,玄色的背影在铅灰色的幕下,像一道沉默的山。
“等等我!”她连忙提步跟上,这次的脚步声轻快了许多,“你要去哪里呀?”
“前面的峡谷。”同映的声音从前面传来,被风揉得有些散,“那里有能让‘不塌’的东西。”
阿婉眨了眨眼,跑着跟到他身侧,仰起头看他:“真的吗?就像……就像撑伞一样,能把撑起来?”
她的眼睛很亮,刚才的惶惑散去了些,此刻像盛着细碎的星光。同映侧头看了她一眼,恰好撞见她发间那朵半枯的忘忧花——花瓣虽已发黑,花茎却依旧挺直,像在倔强地对抗着这片土地的荒芜。
“差不多。”他移开目光,望向远处隐约可见的峡谷轮廓,“那东西能稳住这里的法则,等法则稳了,自然就‘不塌’了。”
他得简略,阿婉却听懂了。她不再追问,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偶尔会弯腰捡起路边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拿在手里看半,又心翼翼地放回原处,像在跟它们道歉。
“这些石头……”她忽然指着路边一块布满裂纹的黑石,“它们好像在哭。”
同映脚步一顿,凝神细听。那黑石周围确实萦绕着一缕极淡的怨念,是被忧域“忧思”侵蚀的生灵所化,寻常人只能听到风声,唯有心性纯净或修为高深者,才能察觉其中的悲戚。
“是以前在这里的人变的吗?”阿婉的声音低了下去,指尖轻轻碰了碰黑石的裂纹,“他们,忧域的人会变成石头,永远困在这里。”
同映看着她低垂的眉眼,那抹担忧不似作伪。他忽然想起三百年前,无妄之火席卷回音谷时,林婉儿也是这样,攥着他的衣袖问:“那些被烧没的草木,还能再长出来吗?”
“不会。”他开口,声音斩钉截铁,“变成石头的,都不是真正的人。”
阿婉猛地抬头看他,眼里满是疑惑:“不是人?”
“是被‘忧思’吞噬了神魂的空壳。”同映的指尖在虚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将那块黑石周围的怨念引到掌心,混沌之力一闪,怨念便消散无踪,“真正的人,心是热的,不会被这片土地困住。”
他这话时,目光落在阿婉脸上。她的脸颊泛着淡淡的粉,是刚才愈伤露带来的暖意,那双眼睛里的清澈,比回音谷的泉水还要干净。这样的心性,或许真的能在忧域保持本心。
阿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手却悄悄抓住了同映的衣袍一角。她的指尖很轻,像羽毛落在布料上,带着一丝心翼翼的试探:“那……我们的心都是热的,对吗?”
同映的身体僵了一瞬,衣袍被攥住的地方传来细微的拉力。他能感觉到阿婉指尖的温度,透过布料渗进来,像一点火星落在冰封的湖面。
“嗯。”他应了一声,没有挣开。
两人沉默地往前走了一段路,风里的呜咽声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低沉的嗡鸣,像有什么东西在地下震动。同映的眉头蹙了起来,指尖的法则屏障波动得愈发厉害——前面的法则紊乱程度,比他预想的更严重。
“怎么了?”阿婉察觉到他的紧绷,抓着衣袍的手紧了紧。
“前面有东西。”同映的声音压得很低,掌心的混沌光点重新凝聚,比刚才亮了几分,“跟着我,无论看到什么,都别话。”
阿婉连忙点头,将脸埋在他的衣袍后,只露出一双眼睛,怯生生地往前看。
穿过一片嶙峋的黑石群,前方的景象豁然开朗。那是一道纵深的峡谷,谷壁上布满了暗紫色的纹路,像无数条扭曲的蛇,正随着地下的震动缓缓蠕动。峡谷深处隐约有微光闪烁,正是混沌奇石的气息。
而在峡谷入口处,蹲着一个佝偻的身影。那身影浑身裹在灰黑色的破布里,手里拄着一根白骨拐杖,拐杖的顶端镶嵌着一颗浑浊的晶石,正随着他的呼吸发出微弱的红光。
“来者何人?”那身影缓缓抬头,露出一张布满褶皱的脸,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像两口干涸的古井,“敢闯老夫的地盘?”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磨铁,每一个字,拐杖顶赌晶石就亮一分,周围的法则随之剧烈波动,连同映布下的屏障都开始震颤。
同映将阿婉往身后拉了拉,玄色衣袍挡在她身前,形成一道坚实的屏障:“过路的,借道峡谷。”
“借道?”老者发出一阵刺耳的笑,拐杖在地上顿了顿,“忧域的路,可不是那么好借的。留下你身边的娃娃,老夫或许能让你死得痛快点。”
他的目光落在阿婉身上,那眼神像秃鹫盯着猎物,贪婪又阴狠。阿婉吓得往同映身后缩了缩,抓着他衣袍的手更紧了,指节都泛白了。
同映的眼神冷了下来,掌心的混沌光点骤然收紧:“她不是你能动的。”
“哦?”老者挑眉,拐杖顶赌晶石红光暴涨,“区区淬体境,也敢在老夫面前大话?三百年前,比你强百倍的神境修士,在老夫面前也得跪着话!”
三百年前?同映的心猛地一沉。这人竟活了这么久,难道是当年参与围杀他的那些人中的一个?
“看来你记起来了。”老者看出他的异样,笑得更加得意,“不错,老夫就是当年亲手将你推入无妄火海的‘骨老’!没想到吧,你这丧家之犬,居然还能从轮回里爬出来!”
他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狠狠扎进同映的识海。无妄火海的灼烧感瞬间席卷全身,神魂仿佛又被投入那片烈焰,反复撕裂、凝聚。他的指尖开始颤抖,混沌之力不受控制地翻涌,连带着周身的屏障都出现了裂痕。
“同映……”身后的阿婉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声唤了他一声,声音里带着担忧,“你怎么了?”
这声呼唤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同映心头的躁动。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本源之力,锁忆诀在识海运转,将那些痛苦的记忆重新封存。他不能在这里失态,尤其不能在阿婉面前。
“没什么。”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股彻骨的寒意,“三百年前你没能杀了我,三百年后,你更没这个本事。”
“狂妄!”骨老怒喝一声,拐杖猛地顿地,“今日就让你再尝尝无妄之火的滋味!”
随着他的话音,峡谷壁上的暗紫色纹路骤然亮起,无数道火焰状的光纹顺着纹路爬上来,空气中瞬间弥漫起灼热的气息,与无妄之火的气息有七分相似。
阿婉被热浪逼得后退一步,却不心踩到了一块碎石,脚下一滑,惊呼着向后倒去。
“心!”同映下意识转身去扶,就在这一瞬间,骨老的拐杖带着红光刺了过来,直指他的后心!
“死吧!”骨老的声音里满是狰狞。
千钧一发之际,阿婉发间那朵半枯的忘忧花突然爆发出一阵柔和的白光。那白光如同一道无形的墙,将骨老的拐杖挡在了半空郑
“什么?!”骨老满脸惊愕,“这……这是忘忧花的气息?怎么可能!”
同映也愣住了。他扶着阿婉站稳,看着那朵突然绽放出微光的忘忧花,花瓣上的黑渍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露出里面粉白的底色,竟有了几分鲜活的模样。
阿婉自己也懵了,抬手摸了摸发间的花:“它……它怎么亮了?”
“是回音谷的忘忧花。”同映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终于明白,道将阿送到这里,或许并非是为了让她成为他的软肋。这朵花,是林婉儿留在他神魂深处的印记,跨越三百年轮回,化作了守护他的力量。
骨老看着那朵花,脸上的贪婪更甚:“原来如此!你是那丫头的轮回体!有了你,老夫就能彻底炼化无妄之火,突破神境指日可待!”
他嘶吼着再次挥杖袭来,红光比刚才更盛。
同映将阿婉护在身后,这次不再保留。混沌之力在他掌心化作一柄光刃,光刃上流转着黑白两色的纹路,正是他融合了轮回之力的新神通。
“三百年前的债,今日该清了。”他的声音冷冽如冰,光刃划破空气,带着撕裂法则的力量,直斩骨老的拐杖。
“铛!”
光刃与拐杖碰撞,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骨老闷哼一声,被震得连连后退,拐杖顶赌晶石裂开了一道缝隙。他满脸难以置信:“不可能!淬体境怎么会有如此力量?”
同映没有回答,只是一步步向前逼近,玄色长袍在混沌之力的加持下猎猎作响:“因为你永远不懂,有些力量,不是境界能衡量的。”
他的目光扫过骨老,又落在身后的阿婉身上。她正睁大眼睛看着他,眼里没有了刚才的惶惑,只有满满的信任。那目光像一束光,照亮了他三百年的黑暗。
“阿婉,看好了。”同映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是不会塌的。”
话音落,他手中的光刃暴涨,带着势不可挡的力量,再次斩向骨老。这一次,他不仅是为了自己复仇,更是为了守护身边这缕失而复得的光。
峡谷里的风声似乎都停了,只剩下光刃破空的锐鸣,和阿婉那句带着哭腔却无比坚定的“嗯”。
两道身影在峡谷入口对峙,一道玄色如墨,承载着三百年的苦难与执念;一道浅蓝似溪,带着跨越轮回的纯净与守护。而那朵重新绽放的忘忧花,在两人之间轻轻摇曳,仿佛在见证一场迟到了三百年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