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气比前几日更重,给神来村的黄土坡镀了层银白。
灵棚外的纸人纸马沾着霜花,在风里晃得僵直,像两尊沉默的哨兵。棺材停在灵棚中央,黑漆刷得发亮,映着头顶飘着的白幡,把空气都染得沉郁。
靳长安跪在灵前,手里摩挲着母亲的遗像——照片上的李秀兰约莫五十岁,梳着齐耳短发,眼神锐利,嘴角抿着,是她惯有的硬朗模样。
他的膝盖跪得发麻,却不敢动,按照村里的规矩,下葬前孝子要守着灵柩,寸步不离。
崔珍珠蹲在灶房门口,给炉膛添了块炭。
火光映在她脸上,把眼底的红血丝照得清晰——这三她几乎没合眼,白帮着招呼吊孝的人,夜里就和靳长安轮流守灵,眼窝陷下去一块,却依旧精神矍铄。
“妈,我去给我爸送点热水。”靳雪松端着个粗瓷碗走过来,碗沿冒着热气。
他穿着件白麻布做的孝衣,腰间系着麻绳,少年的脚步很轻,怕惊扰了灵棚里的安静。
珍珠点点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灵棚门口,心里泛起些暖意——这孩子比同龄人机灵,守灵时总悄悄给靳长安披衣服,给香烛添火,比谁都懂事。
刚添好的炭在炉膛里“噼啪”响,院门外就传来了粗暴的脚步声。
不是之前亲戚的拖沓,是带着怒气的重踏,“咚咚”地砸在黄土地上,震得院角的柴堆都晃了晃。
“靳长安!给老子出来!”一声粗嘎的吼声炸开,惊得灵棚里的白烛火苗乱颤。
珍珠心里一紧,手里的火钳“当啷”掉在地上,赶紧往院门口跑。
院门口站着两个中年男人,都穿着黑色夹克,裤脚沾着黄土,脸膛黝黑,眉眼间带着和李秀兰相似的锐利。
为首的男人个子高些,额头上有道疤,正叉着腰往院里吼,身后跟着几个扛着铁锹的年轻人,一看就是来者不善。
“张富?张贵?”靳长安从灵棚里冲出来,看到两人,脸色瞬间白了。
这是他母亲和前夫张铁生的两个儿子,他的同母异父哥哥,自从母亲和张铁生离婚后,两家人就断了来往,快三十年没见了。
张富“哼”了一声,眼睛扫过灵棚里的棺材,眼神像淬了毒:“靳长安,我妈死了,你倒好,想把她埋在你们靳家祖坟?我告诉你,没门!”他往前一步,唾沫星子溅在地上,“我妈是张家的媳妇,死了就得回神安村,跟我爸合葬!”
这话像颗炸雷,炸得院子里瞬间安静。
帮忙的村民都停下手里的活,围了过来,眼里满是惊愕——黄土高坡上的规矩,夫妻百年后必合葬,可李秀兰是二婚,这事儿就复杂了。
“我妈嫁的是我爸靳锁生!”靳长安的声音发颤,却还是梗着脖子反驳,“她跟张铁生早就离婚了,三十多年没来往,凭什么跟他合葬?”
“凭她是我妈!”张贵跳出来,指着靳长安的鼻子骂,“当年要不是你爸勾着她,她能跟我爸离婚?现在她死了,就得给我爸赎罪!必须回神安村合葬!”他身后的年轻人也跟着起哄,手里的铁锹往地上一戳,黄土溅起来,落在灵棚的白幡上。
珍珠站在人群里,气得浑身发抖。
她早听过张铁生的事——神安村有名的懒汉,好喝嫖赌,当年李秀兰就是被他打得受不了,才顶着全村的唾沫星子离婚,才嫁给了靳锁生又生了靳长安。
张富张贵兄弟俩,从就跟着张铁生骂李秀兰“不守妇道”,跟她断了来往,如今却打着“尽孝”的旗号来闹,无非是想占靳家的坟地,或是要些补偿。
“你们还有脸提当年?”珍珠刚要开口,就被靳长安拉住了。
他摇了摇头,眼神里满是恳求——他知道张富张贵的蛮横,不想把事情闹大,让母亲走得不安宁。
“我妈生前跟张铁生没关系!”靳长安往前走了一步,挡在灵棚前,“她的户口本、粮本,都是跟我爸在一起的,你们别胡来!”
“户口本算个屁!”张富一拳砸在院门上,木门“吱呀”作响,“黄土坡的规矩就是夫妻合葬!她生是张家的人,死是张家的鬼!今这棺材,我们必须抬走!”他挥了挥手,身后的年轻人就往灵棚里冲,要去抬棺材。
“谁敢动!”靳长安扑过去,抱住最前面那个年轻饶腿,却被对方一脚踹在胸口,摔在地上,嘴角磕出了血。
雪松尖叫着冲过去:“不许打我爸!”却被张贵一把推开,撞在灵棚的柱子上,孝衣都扯破了。
“住手!”珍珠的声音像寒刃,劈开了混乱的场面。
她冲过去,把雪松拉到身后,又扶起靳长安,眼神冷得能结冰。她看着张富张贵,还有那些跃跃欲试的年轻人,胸口剧烈起伏着——这不是之前远房亲戚的偷摸,是要毁了李秀兰最后的体面。
“你们要合葬,可以。”珍珠的声音很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先跟我,当年张铁生是怎么打李秀兰的?是怎么带着别的女人回家,把她赶出门的?”
她往前一步,目光扫过张富张贵的脸,“你们跟着张铁生骂她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她是你妈?她生病卧床,你们来看过一次吗?她临死前,喊过你们的名字吗?”
张富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张贵别过脸,不敢看她。
周围的村民也开始议论:“当年李秀兰在张家受的苦,咱们都看在眼里”“张铁生那德行,谁跟他合葬谁倒霉”“这俩儿子也不是东西,从来没管过老娘”。
“少跟她废话!”张富恼羞成怒,指着棺材吼,“规矩就是规矩!她必须跟我爸合葬!”他着就要往灵棚里冲,却被珍珠伸开胳膊拦住了。
“规矩?我让你看看什么是规矩!”珍珠的眼睛瞪得溜圆,转身就往正屋跑。
靳长安愣了愣,赶紧跟上去:“珍珠,你干啥?”“给他们拿证据!”珍珠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带着翻东西的“哗啦”声。
正屋里,李秀兰的古董柜子还锁着,是珍珠前几收拾完后锁上的。
她从裤兜里掏出钥匙——是靳长安给她的,让她帮忙收拾母亲的遗物——打开柜门,在最底层的旧衣服堆里翻找着。
“找到了!”珍珠的声音带着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