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六的清晨，许娇莲是被窗外的鸟叫声吵醒的。推开窗，见几只麻雀落在葡萄架的竹竿上，叽叽喳喳地啄着昨剩下的玉米碎，雪化后的泥地上，印着星星点点的鸟爪印，像幅然的画。
“娘，鸟吃我的玉米！”悦悦穿着红棉袄，揉着眼睛跑到窗边，手指着麻雀，却舍不得赶它们走。她的羊角辫歪在一边，发梢还沾着点炕席的碎屑，看着憨态可掬。
“让它们吃吧，”许娇莲帮她把辫子梳顺，用红绳扎紧，“多吃点，开春就能帮咱捉虫子了。”她往灶间走，“快洗脸，今儿要去镇上赶集，给你买糖葫芦。”
“要两串！一串给二哥！”悦悦蹦着往水盆跑，红棉袄的下摆扫过炕沿，带起片细的灰尘。
仲老二早就起来了，正在院里劈柴。他换了件半旧的蓝布褂子，袖口卷着，露出结实的臂，斧头落下时“哐当”一声，木柴应声裂开，木屑溅到他的裤脚上，他却浑不在意，只专注地把劈好的柴码成整齐的垛。
“二哥，娘去赶集！”悦悦举着毛巾从屋里跑出来，脸上还沾着块香皂沫，“我要吃糖葫芦，还要看耍猴的！”
仲老二放下斧头，用粗布巾擦了擦手，弯腰把她抱起来：“好，都依你。不过看耍猴时得抓紧我的手，别跑丢了。”他的胡茬蹭过悦悦的脸蛋，惹得她咯咯直笑，红棉袄在他怀里扭来扭去，像只快活的泥鳅。
许娇莲拎着个布包从屋里出来，里面装着要给镇上绣坊送的帕子，还有给王婶带的腌萝卜。“都准备好了？”她往仲老二手里塞了个油纸包，“刚烙的葱油饼，路上饿了吃。”
“好了。”仲老二接过纸包，往驴车那边走，“我去套车，你俩再检查检查，别落了东西。”
驴车刚出村口，就碰见张嫂挎着篮子往镇上赶，篮子里装着些自家种的菠菜，绿油油的。“莲儿，去赶集啊？”张嫂的枣红棉袄在晨光里亮闪闪的，“帮我给绣坊李老板带句话，上次的牡丹帕子，我这两就送去。”
“哎，知道了。”许娇莲笑着应，“张嫂这菠菜真嫩，是刚从棚里摘的？”
“可不是嘛，”张嫂往驴车上瞅了瞅，见悦悦正把玩着仲老二刻的木猴，忍不住笑，“你家悦悦越来越俊了，跟个福娃娃似的。”
到了镇上，集市早已热闹起来。卖糖葫芦的插着根稻草杆，红艳艳的糖葫芦在风里晃；耍猴的敲着铜锣，猴子穿着红坎肩翻跟头，引得一群孩子围着看；卖布的摊位前挂着五颜六色的料子，蓝的像，粉的像花，惹得大姑娘媳妇们挑挑拣拣。
“娘，糖葫芦！”悦悦扒着驴车帮，手指着不远处的摊位，眼睛瞪得溜圆。
仲老二停下车，从怀里掏出几个铜板：“等着，我去买。”他挤进人群，不一会儿就举着两串糖葫芦回来，上面的糖衣亮晶晶的，沾着层细碎的芝麻。
“给。”他把一串递给悦悦，另一串往许娇莲手里塞，“尝尝，挺甜的。”
许娇莲接过来，咬了口，山楂的酸混着糖的甜，在舌尖慢慢化开。她看着仲老二站在摊位前，正给悦悦买糖人，阳光落在他的蓝布褂子上，泛着层柔和的光，心里突然觉得，这赶集的日子，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让人踏实。
送完帕子，许娇莲带着悦悦往布摊走，仲老二跟在后面，手里拎着刚买的花种子，有牵牛花、凤仙花，还有悦悦吵着要的太阳花。“莲儿，你看这块料子咋样？”他指着块水绿色的缎子，声音里带着点试探，“做件春装肯定好看。”
许娇莲摸了摸料子，滑溜溜的，带着点光泽：“太贵了，不用买。”她拉着悦悦往别处走，“我看那块蓝粗布就挺好，耐穿。”
仲老二却没动，盯着水绿缎子看了半，突然对摊主：“老板，这块料子我要了，按尺剪。”
“二哥！”许娇莲想拦，却被他按住了手。他的手心暖暖的，带着点汗湿，力道不轻不重，正好让她没法挣开。
“就当……就当给你添件新衣裳，开春穿。”仲老二的耳根有点红，声音却很坚定，“你绣活计辛苦，该穿点好的。”
摊主剪料子时，悦悦举着糖人凑过来，声问：“娘，二哥是不是要给你做新嫁衣呀？”
许娇莲的脸“腾”地红了，像被糖葫芦染透的，轻轻捏了捏女儿的脸蛋：“别瞎。”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
买完布，三人往耍猴的地方走。猴子正踩着高跷翻跟头，惹得围观的人阵阵叫好。悦悦看得入了迷，手里的糖人都快化了，红棉袄被挤得歪到一边，仲老二赶紧把她往怀里搂了搂，生怕被人撞到。
“心点。”他低头对许娇莲，声音里带着点慌，“人多，别散了。”
许娇莲点点头，往他身边靠了靠，布包不心蹭到他的胳膊，两人都像被烫着似的缩了缩，却偷偷笑了。阳光穿过人群的缝隙照下来，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暖得像揣了个炭炉。
晌午时分，集市渐渐散了。仲老二赶着驴车往回走，车上堆着买的东西：给悦悦的花布，给许娇莲的水绿缎子，给许老爹的烟丝，还有给许二爷的二锅头。悦悦趴在许娇莲怀里，嘴里含着颗糖，红棉袄上沾着点糖葫芦的糖渣，睡得正香。
“累了吧？”仲老二回头看她，眼里的光软软的，“靠会儿，到了我喊你。”
许娇莲摇摇头，往他手里塞了块葱油饼：“你吃点，赶车累。”饼还带着点余温，混着芝麻的香。
仲老二咬了口饼，看着前方的路，突然：“莲儿，等开春，我把西厢房拾掇拾掇，给你弄个绣房吧？窗户朝南，光线好，绣活计不伤眼。”
许娇莲的心漏跳了一拍，轻声问：“那你做木活咋办？”
“我在东厢房弄个木工台就行，”仲老二得认真，“离得近，你有事喊我也方便。”他顿了顿，又，“再给绣房摆个梳妆台，我给你刻个镜子框，上面雕点梅花。”
许娇莲没话，只是低头看着怀里的悦悦，女孩的脸上还带着笑，想来是做了个甜美的梦。她想起刚嫁过来时，住的是漏风的土坯房，冬冷得直打哆嗦，如今不仅有了暖和的炕，还有人想着给她弄个专门的绣房，心里暖得像揣了个太阳。
驴车慢悠悠地往村走，车轮碾过融雪的路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响。路边的杨柳已经冒出点绿芽，像撒了把碎翡翠。许娇莲看着仲老二的背影，蓝布褂子在风里轻轻晃，突然觉得，这大年初六的归途，比任何时候都让人安心——因为知道，无论走多远，总有个人在前面牵着缰绳，把她和日子，都护得妥妥帖帖。
快到村口时，悦悦醒了，揉着眼睛问：“娘，太阳花种子啥时候种？我想让它快点开花。”
“等雪化透了就种。”许娇莲笑着刮了下她的鼻子，“让你二哥给你做个花盆，放在窗台上，能看着。”
仲老二回头笑：“好，做个刻着鸭子的花盆，跟你棉袄上的一样。”
悦悦拍着手喊：“太好了！我要看着它发芽、长叶、开花！”
许娇莲看着父女俩笑，抬头望向边，晚霞把云染成了粉紫色，像极了仲老二买的水绿缎子，温柔得让人想摸一摸。这大年初六的傍晚，好像比往常年都暖些，连风里都带着点甜丝丝的盼头，像那包等着播种的花种子，盼着春，盼着夏，盼着日子慢慢开出花来。
回到家时，许老爹和许二爷正在院里等着，见他们回来，赶紧迎上去。“买啥好东西了？”许二爷凑到驴车边，眼睛瞪得溜圆，“哎哟，这缎子真俊！老二，给莲儿买的？”
仲老二的脸有点红，挠了挠头：“嗯，开春穿。”
“这才对嘛。”许老爹笑着点头，“莲儿跟着咱受苦了，是该添件好衣裳。”他往悦悦手里塞了个红包，“赶集累了吧？快进屋歇着，灶上温着粥呢。”
屋里的灯很快亮了，黄澄澄的光透过窗户照出来，落在葡萄架上，映得竹竿上的麻雀都成了金的。许娇莲坐在炕沿上，看着仲老二把买的东西一一摆好，水绿缎子被他心翼翼地放在樟木箱里，像藏了个宝贝。
“别总惯着我。”许娇莲轻声，心里却甜得发颤。
“我愿意。”仲老二看着她，眼里的光比油灯还亮，“你值得最好的。”
灶间的粥香飘进来，混着外面的鸟叫声、许二爷的大嗓门，把这大年初六的夜，烘得热热乎乎，甜甜蜜蜜的。许娇莲知道，往后的日子，就像这慢慢化去的雪，会一点点露出底下的暖，像这刚买的花种子，会在春里发芽，在夏里开花，把日子过成最鲜活、最热闹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