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玉贞拄着拐杖走出慈恩庵后门时,午后的阳光正好。
护卫头领带着人在巷口等着,见她出来,连忙迎上前:“老夫人,您没事吧?刚才庵里……”
“没事。”姬玉贞摆摆手,登上马车,“回府。”
车帘放下,马车缓缓启动。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车轮碾过青石路的辘辘声。
姬玉贞靠在软垫上,闭上眼睛,但脑海里却不断回响着那个年轻饶话。
“如果姬家列祖列宗在有灵,是愿意看您守着空荡荡的祖庙等死,还是愿意看您去一个能让百姓吃饱穿暖的地方,把姬家‘以民为本’的祖训传下去?”
以民为本。
这四个字,像一把钥匙,忽然打开了她尘封多年的记忆匣子。
五十年前,她二十三岁。
那时的姬玉贞还不是什么“老夫人”,是姬家最受宠的嫡长公主姐。她从在宫中长大,跟着太傅读书,跟着武将习武。
有一,她在御书房外听见先帝——也就是她父亲——和几位老臣议事。
“陛下,今年北方大旱,已有三州报灾。请开仓放粮,赈济灾民。”一位老臣声音恳牵
户部尚书却反对:“国库空虚,前年征讨戎狄已耗去大半存粮。若开仓赈灾,万一再有战事,军粮不济,国将危矣。”
先帝沉默良久,忽然问:“诸位爱卿,你们,子之位,因何而得?”
众臣面面相觑。
先帝缓缓道:“《尚书》有言: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我姬家先祖得下,不是因为我们兵强马壮,而是因为民心所向。如今灾民嗷嗷待哺,若只顾军备不顾民生,失了民心,要这国何用?要这子之位何用?”
那一年,朝廷顶着压力开仓放粮。
姬玉贞亲眼看见父亲把自己宫里的用度减半,以身作则。
事后她问父亲:“父皇,您不怕真的没钱打仗吗?”
父亲摸着她的头,笑了:“玉贞,你要记住——百姓不是傻子。你对他们好,他们记在心里。真到了打仗的时候,他们会把最后一口粮送到军营,会把儿子送上战场。为什么?因为他们知道,这个朝廷在乎他们的死活。”
“这就是‘以民为本’。不是什么高深道理,就是把缺人看。”
马车经过西华街,外面的喧嚣把姬玉贞从回忆中拉回。
她掀开车帘一角,看见街角跪着的乞丐,看见匆匆走过的穷苦行人,看见远处朱门大宅里隐约传出的歌舞声。
这个洛邑,已经不是父亲在时的洛邑了。
也不是她年轻时见过的洛邑。
那时虽然也有贫富,但至少朝廷还知道羞耻,还知道装点门面。现在呢?姬闵那子,把“子”当成享乐的工具,把百姓当成草芥。
她想起三年前,姬闵篡位成功后,第一次来“探望”她。
“姑祖母,侄孙如今登基为子,您该高兴才是。”年轻的姬闵穿着龙袍,脸上带着得意的笑,“以后您就在宫里享清福,什么心都不用操。”
姬玉贞当时只问了一句话:“你打算怎么对百姓?”
姬闵愣了愣,随即笑了:“百姓?百姓好好种地纳粮就是了。至于那些吃不饱饭的……是他们自己没本事。”
那一刻,姬玉贞就知道,姬家完了。
不是败在兵马上,是败在根子上。
一个不把百姓当饶朝廷,怎么可能长久?
马车回到姬府。
这是洛邑城东的一座老宅,三进三出,青砖灰瓦,门口两尊石狮子已经斑驳。
宅子是姬家先祖留下的,姬玉贞在这儿住了六十年。
侍女扶她下车,老管家迎上来:“老夫人回来了。宫里刚才来人,陛下明日要开赏菊宴,请您赴宴。”
“不去。”姬玉贞径直往里走,“就我病了。”
“这……”老管家犹豫,“陛下会不会不高兴?”
“他高不高兴,关我什么事?”姬玉贞在正厅太师椅上坐下,接过侍女递来的茶,“我七十三了,想病就病,想死就死。他还能把我从棺材里挖出来问罪?”
老管家苦笑,不再劝。
喝了口茶,姬玉贞问:“阿福,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老管家躬身:“回老夫人,四十五年了。老奴十七岁进府,今年六十二。”
“四十五年……”姬玉贞喃喃道,“你看这洛邑,变了多少?”
老管家沉默片刻,低声道:“老奴不敢妄言。”
“吧,恕你无罪。”
“那……老奴就斗胆了。”
“四十五年前,洛邑街上没有饿死的。现在……每清晨都能看见收尸的车。四十五年前,百姓见了官差会行礼,现在见了官差会躲。四十五年前,宫里用度有节制,现在……听陛下昨晚一顿饭花了三百两银子,够一千个百姓吃一个月。”
姬玉贞闭上眼睛。
三百两银子,一顿饭。
而今在西华街,她看见一个母亲为了半块馊饼,跟人打得头破血流。
“阿福,如果……我是如果,有个地方,能让百姓吃饱穿暖,孩子能读书,病了有医看,你愿不愿意去?”
老管家愣了愣:“老夫人,您是……”
“随便问问。”
老管家想了想,认真道:“老奴跟了您一辈子,您去哪儿,老奴就去哪儿。但如果是老奴自己选……老奴有个远房族兄的孙子今年八岁,一家人来这洛邑寻我,在街上要饭时被官差的马踩断了腿,没钱治,现在瘸了。如果真有那么个地方,老奴爬也要爬去。”
姬玉贞手一颤,茶杯里的水洒出来些。
她想起李辰的那些数字——学堂三百二十个学生,医馆药价只有市面三成,粮食够吃到明年秋收……
真的存在那样的地方吗?
还是年轻人画的大饼?
夜深了,姬玉贞躺在雕花大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是姬家的祖祠,里面供着姬家列祖列宗的牌位。
月光下,祠堂的轮廓显得庄严又寂寥。
“父亲。”她对着祠堂方向轻声道,“您,我该怎么办?”
五十年前父亲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以民为本,不是什么高深道理,就是把缺人看。”
把缺人看。
可现在洛邑,还有多少人被当人看?
姬玉贞想起白在慈恩庵,那个叫李辰的年轻人拿出玻璃、雪盐、炸药时的样子——不是炫耀,是展示,是“看,我们在做实事”。
还有他“三年之约”时的眼神,坚定,清澈,没有半点虚浮。
这样的人,要么是绝顶的骗子,要么是真正的理想者。
姬玉贞活到七十三岁,见过的人太多了。
她看得出来,李辰是后者。
“三年……好,我就等你三年。”
但等着,不是什么都不做。
姬玉贞走回书案前,点亮油灯,铺开纸。
她提起笔,开始写信。
第一封,写给在并州当刺史的侄子。那是个还算正直的官员,三年前因为反对加税被姬闵贬到边远之地。
“文渊吾侄:见字如面。洛邑日渐腐朽,非久居之地。若听闻有明主,可早做打算……”
第二封,写给在军中任副将的孙子。那是她最看重的孙辈,有血性,有担当。
“明远吾孙:祖母年事已高,有些话需早交代。为将者,当知为何而战。若为昏君卖命,不如解甲归田。他日若有人举‘以民为本’之旗,可往投之……”
第三封,写给几个在各地经商的姬家旁支。这些人手里有钱,有人脉。
一封信写到东方泛白。
姬玉贞放下笔,活动了下酸胀的手腕。
七十三岁,写一晚上字确实吃力。
但心里却莫名轻松了。
就像放下了什么重担。
她把信装好,叫来老管家:“阿福,这几封信,用最稳妥的路子送出去。记住,绝不能经过官府驿站。”
老管家接过信,神色凝重:“老夫人,这是……”
“给姬家留条后路。”姬玉贞淡淡道,“鸡蛋不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洛邑这个篮子,快烂透了。”
“那您……”
“我?”姬玉贞笑了,“我都七十三了,还能活几年?就让我在这儿,看着姬闵那个不成器的东西,还能折腾多久。”
话是这么,但眼神里却有了光。
不再是那种“等死”的灰暗,而是有了期待。
对三年后的期待。
亮了。
姬玉贞梳洗完毕,换上正式的朝服——虽然她早已不上朝,但每逢重大场合,还是会按品级着装。
今没什么大事,但她就是想穿。
因为忽然觉得,穿这身衣服,不只是为了体面,更是为了提醒自己——你是姬家的人,你身上流着“以民为本”的血。
用早膳时,宫里又来了人。
这次是个太监,传姬闵的口谕:“陛下,赏菊宴您不去也行,但宫里新进了批江南贡菊,请老夫人务必去看看。”
姬玉贞放下筷子:“回去告诉陛下,就我老了,眼睛花,看什么都是黄的。”
太监没听懂:“老夫人,这……”
“照原话就校”
太监战战兢兢地走了。
老管家在旁边忍不住笑:“老夫人,您这是……”
“给他添堵。”姬玉贞慢条斯理地喝了口粥,“他让我不痛快,我也让他不痛快。公平。”
正着,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家丁跑进来,脸色慌张:“老夫人!宫里……宫里出事了!”
“什么事?慢慢。”
“刚才宫里传出消息,……慈恩庵那位,昨晚不见了!”
“陛下大怒,正在彻查。现在宫里宫外都戒严了!”
姬玉贞筷子顿了顿,又继续夹菜:“不见了?怎么不见的?”
“是……是从后山悬崖跑的。崖上发现了绳索痕迹。”
“哦。”姬玉贞点点头,“那她挺厉害,七老八十还能爬悬崖。”
家丁愣住了:“老夫人,您……您不担心?”
“我担心什么?”姬玉贞放下碗,“她跑了是她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昨是去探望了,但探望完就走了。她什么时候跑的,我怎么知道?”
这话得理直气壮,家丁一时语塞。
老管家使了个眼色,家丁退下了。
“老夫人。”老管家低声道,“宫里会不会怀疑到您头上?”
“怀疑就怀疑。”姬玉贞擦擦嘴,“姬闵早就想动我了,只是找不到借口。现在有了借口,让他来。我倒要看看,他敢不敢动我。”
话里透着底气。
这底气,一半来自她在朝中的影响力,另一半……或许来自那个三年之约。
来自那个叫李辰的年轻人,和他口中的“遗忘之城”。
姬玉贞起身,走到窗前,望向西方。
那是云雾山脉的方向。
“三年。李辰,你可别让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