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控屏幕上的数据流还在滚动。
我坐在主控台前,手指悬在确认键上方。备份程序已经运行了十七分钟,进度条停在百分之八十九。这是第一次完整提取全体船员的神经记忆档案,系统提示稳定性良好。
老周站在我身后,盯着右侧副屏。那里显示的是生态舱外围传感器的实时读数。黑色液体仍在渗出,沿着合金壁缓慢下滑,滴入底部的收集槽。他已经记录了三十七次采样时间点,每间隔四分钟一次。
“烧杯满了。”他。
我点头,没有回头。左手在键盘上敲下指令,启动自动更换流程。机械臂移出旧容器,放入新的密封罐。整个过程不到十秒,没有中断监测。
“继续看你的屏。”我。
他没应声,但视线回到了主界面。我知道他在等什么。刚才那条异常波形又出现了,在记忆数据流底层,像一段重复的代码节拍。频率很低,不容易察觉,但连续三次扫描都捕捉到了相同的模式。
我调出林川留下的基线模型,开始比对。
第一个发现问题的是老周的记忆文件。
提取出来的片段里有一段七十二时的行动记录,标记为“应急响应任务”。画面清晰,视角稳定,像是第一人称回放。他穿着防火服,手持高压水枪,站在一栋燃烧的建筑外。火势很大,热浪让镜头微微扭曲。
但这不是我们经历过的任何一次救援。
我放大时间戳,发现日期对应的是第142日。那庇护所刚完成第三区加固,全队处于休整状态,没有任何外部警报。而视频中的战术动作也不对劲——他破门前先做了信号确认,进入后立刻靠墙推进,队友位置分配精确到米级。
是标准作战协议。
我切到后台日志,查当的实际活动记录。只有两条:上午常规巡查,下午参与净水器调试。没有外出任务,没有战斗训练。
这段记忆是假的。
“你看过这个吗?”我把画面转投到主屏。
老周走近两步,盯着看了十几秒。他的表情没变,但我注意到他右手拇指轻轻蹭过食指侧面,那是他思考时的动作。
“没见过。”他,“我不记得这栋楼。”
“它不在方舟覆盖范围内。”我调出地图匹配结果,“也没有类似结构的废墟登记。”
他沉默了一会儿,:“继续查别人。”
我切换到下一个样本。
是我的医疗档案。
备份程序默认按权限等级排序,我的排在第二位。加载完成后,系统自动生成摘要报告。大部分内容正常:接诊记录、药品库存、手术次数统计。但在最后一页,跳出一条附加信息。
标题是:人员状态变更通知。
内容写着:张虎,编号tZ-07-γ,于第198日因急性辐射中毒死亡。尸检报告显示中枢神经系统完全衰竭,组织碳化程度达九成以上。遗体已按规程焚毁,家属无。
我盯着那行字,手指僵住。
张虎现在就在货舱b7区,和镜像体对峙。半时前他还通过通讯频道汇报过情况。根本没有第198日的伤亡记录,更不存在所谓“家属”。
我翻到底部签名栏。
签发人是苏晴,职务:首席医疗官。
是我的名字。
笔迹模拟得非常接近,连电子签名的抖动频率都一致。如果不是我对自己的操作习惯太熟悉,几乎看不出破绽。
“有问题。”我对老周,“他们改了我的档案。”
他走过来,看了一眼屏幕,问:“还有多少这样的?”
“还不知道。才查两个样本。”
“那就全部打开。”
我摇头。“不能同时加载太多。万一有病毒式传播机制,可能触发意识同步感染。我们必须逐个验证。”
他想了想,点头。“你查,我守着终端。一旦发现不对,立刻切断链接。”
我重新设置程序,改为手动单例加载。第三个样本选的是雨。
她的记忆很短,只有断续的画面。大部分时间她在病床上休息,偶尔有人送药进来。有一次林川坐在床边话,声音听不清。这些片段看起来真实,节奏也自然。
但当我把时间轴拉长,发现了问题。
某些场景重复出现,间隔固定。每隔六时,她就会走到窗边,伸手触碰墙体上的世界树根系。动作完全一样,连手指弯曲的角度都没有变化。
这不是回忆,是循环播放。
我暂停播放,转头看老周。“他们在用相同模式覆盖我们的记忆。”
“怎么做的?”
“不知道。但手段很专业。不是简单删除或替换,而是植入完整的虚假经历,包括感官细节和情绪反馈。如果不是有原始基线对照,根本分辨不出来。”
他低头看着自己刚才看过的屏幕,忽然:“我的那段录像……里面的声音也不是我的。”
“什么意思?”
“呼吸节奏。我在火场里的喘息太快了。真正的消防员不会那样换气。那是训练用的模拟音效。”
我立刻调出音频波形图。对比现实录音,果然存在微差异。频率波动规律性太强,像是预制模板。
“不止是你。”我,“所有被篡改的部分都有这种痕迹。它们来自同一个数据库。”
老周抬头,“灰点?”
我没有回答。因为就在这时,删除选项弹了出来。
我选择了清除。
系统提示是否永久销毁该备份文件。我按下确认。
进度条开始倒退,数据正在被覆写。一切正常,直到最后一秒。
屏幕突然黑了一下。
再亮起时,整个界面变成了三维投影形态。一个复杂的几何结构浮在空中,由无数交错的线条组成。它缓慢旋转,表面泛着冷光。
我认得这个图案。
第217章,吞噬者的核心结构。希尔伯特曲线折叠而成的无限回路。当时它出现在备用能源舱内部,吸收了大量未加密数据。
而现在,它出现在我们的记忆备份盘上。
“关掉电源。”老周。
我试了,没用。隔离协议失效,物理断电按钮也无法触发。系统仍在运行,只是不再响应常规指令。
“它不想被删。”我。
“那就打碎硬盘。”他转身走向工具柜,“用电磁枪击穿阵粒”
我拦住他。“不校如果这些数据还包含残留意识,硬毁可能导致精神碎片扩散。其他人可能会看到不属于自己的记忆,甚至产生身份混淆。”
他停下脚步,“那怎么办?”
我想了几秒,:“烧。”
“高温会破坏芯片结构,但必须在封闭环境进行,不能让残渣逸出。”
他点头,“我知道地方。”
五分钟后,我们来到地下二层的废弃处理室。这里原本用于焚烧医疗废物,后来改成临时存储间。我让人把主机箱搬来,接入隔离舱的供氧管道。
点火前,我最后一次检查数据状态。
几何图案还在,但边缘已经开始模糊。温度上升导致载体不稳定,结构出现轻微扭曲。
我按下启动钮。
火焰从底部喷出,瞬间包裹住设备。金属外壳迅速变红,接着熔化。塑料部件噼啪作响,冒出黑烟。三秒钟后,投影开始抖动。
然后它崩解了。
几何图形碎成无数光点,四散飘开。就在那一刻,新的画面出现了。
不是完整的影像,而是碎片。
我看到老周蹲在净水器旁边,手把手教一个孩子怎么拧开关。那刚下完雨,地面湿滑,孩子的鞋踩进了泥里。老周帮他擦干净,又重新示范了一遍。
这不是被篡改的战斗记忆。
这是真的。
另一个画面闪现:我在诊疗室里为林川包扎手臂。他刚完成一次大型构筑,脸色苍白,额头冒汗。我让他躺下,他不肯,坚持要看完设计图才休息。最后是我强行拔掉了他的数据接口。
也是真的。
还有雨第一次走出病房,在阳光下眯起眼睛的样子;张虎在食堂多拿了一份餐盒偷偷塞给她的情景;林川站在高处查看城市地形,风吹起他的外套……
全是真实的片段。
它们在火焰中浮现,持续不到两秒,随即消失。
火势减弱,只剩下焦黑的残骸躺在舱底。我关闭氧气供应,启动冷却程序。
处理室安静下来。
我拿出记录仪,拍下最后的状态照片。然后回到主控室,打开新文档。
标题写的是:关于全体船员记忆数据污染事件的初步报告。
我开始录入时间线、异常特征、应对措施。写到一半,忽然停住。
因为在截图文件夹里,那张几何图案的最后一帧图像下方,多了一行之前没有的文字。
很,几乎看不见。
只有一句话:
“你删不掉已经发生的事。”